“老虎”就这样被打死
2002年9月21日14:35 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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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 周敏
交谈人物
刘树选
广州市海珠区检察院检察长。
交谈动机
提起专打“大老虎”的广州市海珠区检察院，不少贪官都会闻风丧胆。这个小小的区级检察院，１９９３年以来，扳倒了９３个处级以上贪官，其中厅级以上干部７人，居广东省基层检察院之首！他们先后被授予“全国精神文明建设工作先进单位”、“全国人民满意的检察院”、“全国模范检察院”称号，并被最高人民检察院记集体一等功。
刘树选，人称“刘检”，在海珠区检察院当了１０年检察长，是这支英雄的“打虎队伍”的灵魂人物。他先后被评为“全国模范检察干部”、“全国人民满意的检察干警”、“全国模范军转干部”等等。我们找到他，请他谈谈多年来的“打虎经”。
刘树选语录
如果总是以职权范围为理由，把投诉无门的老百姓推出去，是不行的
检察长一定要敢字当头，不怕得罪人，不怕丢乌纱，要顶得住压力
他（一位犯罪嫌疑人）母亲讲了一句话：“你们又打了一只小苍蝇，什么时候能看到你们打只大老虎呀？”我心中引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刺痛
如果长时间没有难啃的硬骨头案件，总是觉得生活缺点儿什么我们的办案人员直接用英语和他对话，并且纵论期货业大势。他以前以为我们检察机关都是“大老粗”，这下子吓了一跳，心服口服地交待了
办案也一样有品牌效应。名牌效应对犯罪分子也有一种震慑作用
检察机关从工程招标就开始介入，监督全过程，不能光搞事后预防，要事前、事中预防
我们不搞缺位竞争。我们所有中层干部先下岗，再竞岗，有人说是，先卧倒，再起立
图片说明：凡是与刘树选接触过的人，都说他为人豪爽、公正
１９９３年以来，一个小小的海珠区级检察院扳倒了８６名处级、７名厅级贪官，而刘树选是这支“打虎队伍”的灵魂人物。
坐在电梯口的检察长
记者（以下简称“记”）：一出电梯，就看见您的办公室了。印象中一些领导干部的办公室总是藏在里面，您为什么与众不同？
刘树选（以下简称“刘”）：我在这里“看大门”，是要方便群众来找我。来咨询和举报的群众，我都要亲自接待。如果躲在里面，七拐八拐的，人家怎么找得到？社会上习惯认为公检法单位“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群众来找你，已经是鼓足了十二分勇气，试了又试，随便安排个人，说几句就打发走，这怎么行？只要老百姓找来，属于我们职权范围内的，我们积极解决，决不推诿；即使是不属于我们职权范围的，如果能变通，想想办法，我们也管；实在办不了，也要给人家出出主意。
记：这样做不是超出了检察院的职权范围？会不会招来非议呢？
刘：（略略停顿了一下）如果总是以职权范围为理由，把投诉无门的老百姓推出去，是不行的。老百姓不懂什么职权范围，就认为你是国家机关，是代表党、政府在行使权力的。要想提高党和政府在人们心目中的威望，我们就决不能一推了事。
有一年，一个退休教师买了两万多块钱的不挂失债券，被盗了。后来，有人从小偷手中购得这笔债券，去邮局兑现，邮局根据债券主人的请求扣住了这笔债券。但是因为小偷未抓获，债券一直没有退还。这件事转了几个部门始终得不到解决。这位教师坐着公共汽车跑了近三年，后来试着找到我们，正好是我接待的。我说，你别跑了，这个事交给我们管吧。这事按说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你想想，一个老人坐着公共汽车跑了三年，怎么忍心再把她推出去？我们检察院跑了三个月，帮她解决了。人家非常感动，大老远地送来锦旗。
专打大老虎的小检察院
记：１９９４年，海珠区检察院查处了海运集团副总经理张铁桥受贿案。据我所知，张铁桥是广东省第一个因受贿罪而锒铛入狱的副厅级干部。当时还一举查处了５名处级干部、４名科级干部、２名银行支行领导的１５件串案，引起了强烈震动。一个区级检察院第一次抓这么大的贪官，打这么大的“老虎”，压力和难度一定都超乎想象？
刘：查处这个现职副厅级干部的案例是全省第一个，也是我们海珠区检察院历史上的第一个。高级别干部犯罪，办案难度特别大。他的职务影响力大，关系网多，保护层厚。一个小苍蝇好打，一个大老虎就不容易打死了。办案要特别慎重，办好了，影响很大；办坏了会影响整个检察队伍。
当时我们的压力很大。但是，在查办大案要案时，（突然提高了声音）检察长一定要敢字当头，不怕得罪人，不怕丢乌纱，要顶得住压力。如果临阵退缩，就会影响全局；敢于斗争，果断迅速决策，就可以鼓舞队伍，提高士气，达到办案目的。
记：您也承认“大老虎”难打。但是，你们在１９９８年又揪出了一个更高级别的正厅级的“大老虎”，受贿近百万元的交通部海上安全监督局局长金天保。为什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喜欢打“大老虎”呢？
刘：大概是１９９０年吧，我带领办案人员外出办一起受贿案，把一个犯罪嫌疑人带走时，他母亲讲了一句话：“你们又打了一只小苍蝇，什么时候能看到你们打只大老虎呀？”我心中引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刺痛。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人民群众对打“大老虎”的期望。
高级别官员的案子非常难办。他们权高位重，手眼通天，阅历丰富，素质较高，所以人们常说“老虎屁股摸不得”。我们查办金天保的受贿案时，他一个正厅级干部，怎么会把我们区里的检察官放在眼里？第一次和他交锋４５分钟，他就旁若无人地接了３６个电话！我告诉办案的同志，你头上有庄严的国徽，背后是强大的国家，怕他金天保什么！后来我们还是把金天保送上了法庭，还顺藤摸瓜挖出了涉及４名处级干部的受贿串案。
记：查处大案要案引起的震动会很大，影响也更广。
刘：（点头）是呀！贪污受贿者的职务越高，危害越大，反腐败必须多办大要案，只有多办大案要案，才能真正向广大人民群众表明党的反腐决心。我们就要深挖大要案，要端掉老虎窝，让他们永远不能再祸国殃民，作威作福。
我任检察长１０年以来，海珠区检察院一共查处了贪污、贿赂、渎职等职务犯罪４７３件５４１人，其中处级干部９３人、厅局级干部７人，其中大案占９３％。我们是动真格的，不是作秀。
记：打了那么多“老虎”，您有没有退缩过？
刘：没有。我们的队伍从来没有退缩过。
而且，案办得越多，大家士气越高；一遇到大案，大家就兴奋不已，都抢着建功立业。如果长时间没有难啃的硬骨头案件，总是觉得生活缺点儿什么。
新型犯罪的克星
记：近年来，犯罪向医疗、教育、金融等新的领域延伸，这对检察机关提出了新的要求。据我所知，海珠区检察院在查处新型犯罪方面也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
刘：２０００年年底，我们在高教厅挖出一串“蛀虫”，以省高教厅设备后勤办主任和副主任为首的六人，在指定高校语音室、多媒体电教、医疗、生化、电子等教学设备的供应商，以及推荐厂家承接校内工程时，大肆收受贿赂。
记：第二年又查出了一个卫生系统的案子。
刘：是２００２年６月。我们在１９９７年查案的时候，就掌握了黄埔区一个药贩刘继羽有向医院、药师行贿的嫌疑。此后三年，一直没有找到他。三年中，群众对药价居高不下，很有怨言，都怀疑有人吃了回扣，把负担转嫁到患者头上。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抓住了刘继羽，挖出了多名按药价金额１０％或５％吃回扣的药剂师，涉及多家医院。
记：高校是人们心目中的象牙塔，医生是白衣天使，谁能想到也会出问题。查处这些案件是给社会敲了一记警钟：犯罪没有死角。金融领域的犯罪涉及专业知识，查处的难度一定更大。
刘：现在的高智商犯罪给我们提出了越来越高的要求。１９９９年，某期货公司深圳交易所出市代表杨某利用期货交易贪污。我们办案时，杨某自恃是在读ＭＢＡ（工商管理硕士），又是最早买卖期货的行家，拒不交待。我们的办案人员直接用英语和他对话，并且纵论期货业大势。他以前以为我们检察机关都是“大老粗”，这下子吓了一跳，（笑）心服口服地交待了。
办案也要树品牌
记：听说栽到你们手里的贪官都自认没救了，海珠区检察院可以说是腐败的天敌，反贪的名牌。
刘：我们海珠区检察院最擅长攻坚，无论什么样的硬骨头，都能啃下来。我们的干警出外办事，都能感觉到，一见他们，高官神情肃然；贪官闻风丧胆。
记：成为“名牌”产品，对办案有什么实际的好处吗？
刘：当然有。办案也一样有品牌效应，现在我们海珠区检察院的品牌效应就已经确立了。我们收到的省内外的举报线索特别多。有些举报人不懂得案件实行地域管辖的规定，跨省跨地区向我院举报。去年年初，就收到了来自福建的三封、黑龙江的两封举报信。有的举报信说：“我知道你们是反贪劲旅，我相信你们，所以向你们举报。”（笑）名牌效应对犯罪分子也有一种震慑作用，甚至使一些人不敢来说情。前几年，有一桩案子，疑犯家属想请一个律师来疏通关系。一听说是案子由我们承办，那个律师就说：“这案子没法办，海珠区检察院我知道，他们办案能力特别强，没办过一件错案。而且上上下下都软硬不吃，栽到那儿就没救了。”
我们十分重视锻炼队伍的办案能力，队伍成长得很快，拥有一大批高素质的办案能手，这是我们能成功办理大要案的基础。
说情也是好事
记：我想“老虎”难打，不仅是因为“老虎”厉害，还有那些络绎不绝的说情者也让人头疼。您身为检察长，有没有疲于应付的时候？
刘：可以说，哪一个案子都有人来说情。
中国人的人情观念重，说情是自然的。我们可不可以把坏事变成好事？这几年，经过研究，我们检察院总结了一套办法，形成规定。
首先不怕不躲，不卑不亢，堂堂正正地向领导汇报，坚持“四要四不”：要多人接待，不单独接待；要公开接待，不私下接待；要在办公室接待，不在家接待；要洁身自好，不接受吃请财物。其次热情接待，耐心听取。第三，逆用说情，服务办案。把说情当成听取不同意见的好机会，耐心听取说情人反映的不同情况之后，认真进行调查，防止出现错案。把说情当成案件预测的好机会，当成送上门来的“知己知彼”的好机会。第四、宣传法制，争取支持。
这几年我们接待说情几百次，拒收及上缴礼金折合人民币１００多万元。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哪位同志不能正确处理的，这反倒增强了干警的免疫力。
预防犯罪才是治本之策
记：现在有一种现象，有些贪污受贿的人往往为一个企业做出过突出贡献，抓了他，也影响了企业的效益，该怎么办？
刘：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这是分配机制造成的。发展是硬道理，要惩治经济犯罪，也要保护经济发展。有时会遇上二者夹缠在一起，就需要非同寻常的执法艺术了。要防止抓了一个厂长，搞垮一个工厂。每个案件都争取收到良好的社会效果、经济效果、法律效果，不能偏重一面。
有一个单位的领导犯了受贿罪，单位工作又离不开他。我们考虑到他认罪态度较好，允许他取保，戴罪立功。他用汗水洗刷了污垢，当年盈利７００多万元，达到那个单位的历史最高纪录。
记：也有人说贪污是难以避免的，谁坐上那个位置，谁都会伸手捞钱，这是人的本能。贪污是不是真的没治了呢？
刘：这就是一个怎么监督权力的问题。
我们现在开始推行一种“项目预防”，对防止贪污很有效。检察机关从工程招标就开始介入，监督全过程，不能光搞事后预防，要事前、事中预防。事后预防是亡羊补牢，不如提前就把羊圈打牢。打击是治标，预防才是治本。东方宾馆(相关,行情)的一个项目，工程还没开始就接了１８个条子。他们很欢迎我们去监督。我们腰杆笔直地站在那里，就有威慑作用，像钟馗一样，吓走小鬼。
权力天然地具有腐败的可能性，只要你坐在这张椅子上，手中有权，要谋取利益的人都会千方百计地去收买权力。所以必须有监督机制，要增强决策的民主化，防止个人说了算，要采取切实有力的措施使各项权力真正地在法律、党纪、行政、人大、人民群众的监督下行使。
１０万元挖不走一个干警
记：您刚才谈到的这个期货案很典型，现在的检察官办案不仅需要法律知识，还必须懂得多方面的专业知识。您手下一定有不少综合人才。
刘：英语、期货等专业知识都是他们业余时间自学的。现在我们院已经形成了自学的风气。人才水平就是一个单位的水平。经过多年努力，我们培养了一批办案能手、一批笔杆子、一批铁嘴巴。我们还为海珠区其他单位输送了不少人才，这几年到别的单位工作的有近２０人。
记：既是法律专才，又是复合型人才，您手下的精兵强将在哪里都会很抢手。但是，我知道曾经有人用每年１０万元的底薪，想挖走您麾下的干部，没有成功。您有什么好办法留住他们？
刘：（想了想）我们一直提倡“三个留人”：事业留人，待遇留人，感情留人。
我们从１９９６年就开始搞竞争上岗，三年一次，现在正在搞第三次，一下子拿出了３４个位子。我们不搞“缺位竞争”，而是全面铺开。所有中层干部先下岗，再竞岗，有人说是，先卧倒，再起立，很形象。
记：听说您手下的干部在离开时，常常因为舍不得走，流下了眼泪。“感情留人”也不是一句虚话。
刘：物质不能缺，精神要常常讲。千里马不能不吃草。你要把人家当作人才，不是奴才，当然要让他安居乐业。如果说我在海珠区检察院做了一些好事，就是为年轻人成长创造了一个环境，为干部解决了后顾之忧。
我们有位干警的妻子在增城工作，他放心不下，办案老是走神。我严厉地批评了他，要求他一心扑在案子上。但是，我想方设法悄悄地把他妻子调到了海珠区。只有这样，他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工作。
记：海珠区检察院为其他单位输送了不少人才，您亲手培养的人才都被要走了，舍得吗？
刘：损失是暂时的，得益是长远的。用人不能有私心，不能把人才当作自己的私有财产。人才被挑走是好事，虽然暂时造成了人才缺失，长远来看会造成一种良性循环。向外、向上输送人才也是种激励的办法，有利于促进人才的成长和发挥。基层检察院“庙小”，“神位少”，人才成长起来之后，就要想办法为他们提供施展才华的岗位和机会。这也为年轻干部树立了榜样，使他们看到希望，看到我们这里不是死胡同，而是四通八达的。
记：您曾经被广州市民投票选举为“广州市十佳最会用天平的人”，概括一下您的用人之道吧。
刘：用人关键是看出于公心还是私心。
长期以来，大家都习惯了论资排辈。起用年轻干部是要担风险，要挨骂的。因为你打破了秩序嘛。如果你怕担风险，想当老好人，只有论资排辈。但是事业如果没有调动起年轻人的积极性，就不可能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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