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第一次海湾战争爆发的时候，有人在校园里举着短波收音机边跑边喊“打起来了”，听到这一政治立场尚不明确但显然蕴含着莫名的兴奋的“新闻报道”，大伙都从窗户里探出头来，连声喊打──那个时候，真的太郁闷了，都很想砸点东西，或很想听到别人、别处，在搞什么破坏。

　　我们痛恨现实，我们想砸掉腐恶，但其实更想砸掉的是郁闷──大多数人都不是英雄、都是有心没胆呀。在由一二三四五层楼道组成的“局域网”里，“糙丫的”、“打他丫的”的“帖子”横飞竖窜。我们没胆去碰体制，可我们有足够的胆量在楼道里喊打喊杀，污言秽语一番。看起来，我们可以算是老一代“愤青”了。

　　【全球同步的电视画面战争】

　　十多年过去了。前两天，如果还有人举着收音机在校园里边跑边喊“打起来了”，全校同学都会笑眯眯地望着这个人──你现在才知道？地球人都知道了。

　　在信息可以全球同步共享的时代，别处的战争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不少人的娱乐。娱记、诗人曾经用血淋淋的字眼来报道“假A”，其实由他们来“主播”战争也很合适。现在，当年的老“愤青”，以及现在的反战派，以及声明支持“英美民主联军”的主战派，都不由自主地齐刷刷坐在电视机前，观看一场事前被大肆张扬的电视画面战争（往往伴以激动人心的鼓点和旋律）；或坐在电脑前，观看一场网络直播战争。

　　第二次海湾战争，是由美国导演的又一出具观赏性的全球同步直播的电视连续剧：悬念迭起，画面刺激，战争利器在阳光下灼灼发光，“锐利”、“直插”与“洞穿”这类让人亢奋的词汇在记者和评论员的笔下或嘴上泛滥。

　　战争回到了战争。政治暂时放在一边。大家又仿佛在观看一场外科手术直播，专家们以精确的术语解说着柳叶刀蜿蜒游动的位置，没有鲜血淌出，没有善恶之分，只有专业术语。

　　就在政府发出了要求美国一方停止军事行动的“强烈声明”之后，电视和报纸关于美军的行动的描述，仍不乏“挺进”、“进军”、“挥师”等等词汇。

　　这其实是一个潜意识的暴露，中国人往往站在强势者一边（且不说国际了，看看国内）。

　　中国人往往自诩支持弱者。在国际上，弱势者可以说比比皆是，如卢旺达军阀屠刀下的无辜者，如塞拉利昂流离失所的难民，如伊拉克死于斩首酷刑的持不同政见者，如塔利班宗教极权统治下的阿富汗妇女，中国人真的关心过他们吗？中国人真的以实际行动关心过他们吗？美国白人歧视黑人，可我们不也是称后者是“黑鬼”吗？所以，中国人实际上有歧视和漠视弱者的传统。

　　中国人的宗教观缺乏敬畏和自省，功利交换倒是常见的事。贿赂灶神，希望他有选择地向上级汇报，折射出的是中国人从来就生活在一个言不由衷、自欺欺人的谎言世界里。

　　我相信用铁链把自己绑在伊拉克发电站的“人肉盾牌”是真心为了伊拉克人民的，我也相信留在巴格达的记者是真正的勇敢者，我还相信历来听从职责召、敢于唤出没于战火的“无国界医生”和国际红十字会的医生很快就会出现在伊拉克（参见笔者的《人道责任没有国界》，《南风窗》杂志2003年1月下）。

　　我倒不怎么相信“挺萨”者的“勇敢”和“善心”。国内有为数众多的宣称要赴伊“挺萨”的人，但不知他们对遭受城管殴打的卖菜小贩，和被“乡干”拆屋牵牛的弱善老乡有什么声援，对遭受萨达姆欺压的伊拉克百姓有什么声援。最终，这些“挺萨”者还是坐在电视机前，津津有味地研究战争和杀人武器，以及欣赏着武器杀人。

　　【战争与人性之恶】

　　鲁迅先生借一群在日俄战争期间把脖子伸得老长当看客的国人，来揭发我们这个据说很优秀的民族所难以启齿的种种“病”。我们不敢直面萨达姆政权的恶劣真相，也不敢批评美国践踏国际法的行为。我们盲目地“挺萨”，也盲目地“挺美”。

　　除了主张伊拉克人民发动一场倒萨政变之外，笔者坚决反对美国对伊拉克的战争（参见《伊拉克变天，谁操权仗》）。在联合国核查并未被证明是不可行之前（无非是美国等不得，等不起）就公然对伊动武，是非常典型的侵略行为；尽管萨达姆用“100%”不打自招证明了自己是一个暴君，但是未经审判和授权，就用导弹直接去取萨达姆的性命，这是非常典型的挟私寻仇行为。

　　当电视画面和网络直播介绍伊拉克某座山头成了一个大火球（山上的伊拉克士兵自然没一个能活下来），对伊动武还似乎残留着的一点点“正义”也就随火而逝。此后的巷战，又不知要死多少人。萨达姆政权固然是恶政权，但这些士兵、市民有什么过错？如果说这是“正义事业”的“必要的损耗”，那么这和恐怖分子说“9·11”数千无辜死者是他们的“正义事业”的“必要的损耗”有什么区别？

　　政治解决伊拉克问题的可能性始终存在，对萨达姆政权作出取舍的主体是伊拉克人民而不是美国。美国无视这些，匆匆对伊动武，至少破坏了国际社会的程序正义。

　　在电视画面中，伊拉克油田升起了滚滚浓烟，美军坦克正迫不及待地扑向这些油田。石油也许不是美国动武的主要目的（为本土安全、为了预防第二次“9·11”而先发制人，可能是动武的首要目的，所以在美国国民中主战派居多，或者说，“愤青”居多），但显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目的。仅从生态环境角度来看，石油是人类的一种慢性毒品，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吸毒者（中国很快也会追上美国）。伊拉克石油储量居世界第二，控制了世界第二的伊拉克和世界第一的沙特，美国这个超级吸毒者就可以控制油源和杀低油价，过足毒瘾。

　　【电视画面战争是一种慢性毒品】

　　电视画面战争也可能是一种慢性毒品，特别是对于那些狂妄而浅薄的民族。沉迷于这种毒品的结果，是培养出一大批认为战争是个解决问题的好东西的人，培养出一大批偏执的好战者、嗜战者、唯武器论者。在核武器、生物武器、化学武器、超级常规弹头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问世之后，战争是极其危险的行为，尤其是核大国之间的战争。美苏在冷战期间对峙40多年，军备竞赛不断升级，但始终不敢在对方领土上动武，就是出于对上述危险的忌讳。

　　狂热的民族主义者不会认同美国对伊拉克的战争，但却会隐隐认同战争是解决问题的“痛快方式”，而且可能会“聪明”而极其危险地认为“先发制人”是非常有效的方式，尽管愤青们今天仍在装模作样地抗议美国的“先发制人”和“悍然动武”，但事实上先发制人和悍然动武正是他们的最爱。从九一八事变、二二八事（紧接着是七七事变）变到珍珠港事变，无一不是日本的愤青和“民族主义者”在推动。

　　我的问题是：当未来中国“认定”某个周边穷国有试图通过发展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来威胁中国的意图时，中国会不会也袭用美国的先发制人政策？当中国也成了世界上最大的石油吸毒者，中国会比美国做得更好还是更坏？

　　如果日后我们像美国今天这样做了，对比今天我们对美国的批评，只能让世人认为中国人是道貌岸然的伪善者和说谎者。

　　愤青们虽然仇美，但他们的好战心态、嗜血心态、歧视其他民族的心态，以及大中华统治世界的梦呓，和今日的美国有什么两样？

　　这个世界有时候正义和非正义确实难以分清，论争迭起。但世界各国至少可以守住一个底线，一个程序上的正义：反对用战争来解决解决国际争端。中国不强大的时候要反对，中国强大之后更要率先垂范。不过以今日愤青们霸道的滔滔声浪，令人怀疑日后的中国能否做到这一点，能否不被世人骂为“第二个美国”；也不知道日后东南亚、南亚、中亚、中东的“愤青”们，会不会对中国也来一次“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