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打算讲阿富汗地理的时候，刚好是在纽约世贸大厦倒塌一周之后。美国正在集结军事力量，准备讨伐塔利班政权。如果战端开启，似乎不存在悬念，塔利班一定不是对手。但是历史经验又告诉我，阿富汗这个国家，从南北方向几乎是不可能征服的。19世纪的英国，以及20世纪70年代末的苏联，都做过尝试，但是都失败了。现在看来，美国攻打阿富汗，大概只能从南方动手，不知道它能否避免历史的宿命。

　　征服阿富汗，只能沿着东西方向的道路进军。公元前4世纪的亚历山大大帝、公元8世纪的阿拉伯人，成功地从西边进入阿富汗；而在8世纪早些时候，唐朝的势力则从东方席卷了这个国家，甚至一度推进到伊朗境内。

　　按说阿富汗这个地方，藏身于中亚腹地的崇山峻岭之中，远离世事纷扰，它的人民应该生活得相当安宁祥和才是。而事实上，这个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至少在最近二三十年来，却总是爆出很大的新闻。先是苏联入侵，然后塔利班从内战中脱颖而出。今年早些时候，这个国家由于塔利班炸毁巴米扬大佛而震惊世界。今天，它又由于庇护头号恐怖主义人物拉登而面临灭顶之灾。至少在我讲这堂地理课的时候，塔利班仍没有任何退缩所意思，其领导人反复强调：阿富汗人民是不可能被征服的，侵略者必将遭到报复。

　　我完全相信塔利班不是在吹牛。这个国家的人民，强悍而又刻苦耐劳，再加上险峻山势的帮助，当年连不可一世的苏联军队都不曾讨得半点便宜。我还记得，10年前的荷赛新闻摄影奖，单幅作品大奖授予了一张表现阿富汗民间婚礼的照片。当时这个国家内战正酣，但从婚礼的场面，你看不出人们脸上有任何悲戚不安的表情。画面中央，铺着雪白台布的桌面还没有摆上食物，而一个盛装的小女孩已经忍不住在上面跳起舞来。人们的神情是那样专注，特别是那些男人脸上刀刻一般的线条，让你想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句话来。是啊，在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之后，人们已经学会了不把它放在心上，而是专心致志地享受眼前片刻的幸福。我相信，正是这种气质，感动了荷赛的评委们。但悬念依然存在：那位幸福洋溢的新郎，明天又不知道将要赶赴哪一个战场。

　　塔利班肯定是深谙其人民的特性的，因此才态度强硬。可是话说回来，谁又有权利把人民绑上战车呢？更何况，战端之启，仅仅是为了庇护一个名叫拉登的外国人。

　　阿富汗人有一个脾气也许举世闻名，那就是决不出卖朋友，特别是那些前来投奔请求庇护的人。因此，不管阿富汗局势到底如何发展，阿富汗人的这种品质，应该赢得世人起码的尊敬。但是从历史上看，这种民族性格，的确给阿富汗人带来了灾难。

　　当初亚历山大大帝征服波斯帝国的时候，波斯国王大流士屡战屡败，便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阿富汗身上。大流士携带着军队、后宫，还有大批金银财宝，沿着伊朗北部山区向阿富汗奔逃，寄希望于在他的目的地重整旗鼓。而亚历山大则在后面衔枚紧追，直迫得波斯军心崩溃，在马上就要进入阿富汗的地方，叛军将大流士杀死。但阿富汗并没有因为大流士之死而躲开被征服的命运，亚历山大箭在弦上，顺手扫平了这个地方。

　　公元7世纪，佛教在印度本土衰微，佛教中心一度避难于阿富汗境内，并在当地开出了最后的奇葩。但好景不长，伊斯兰教旋踵而至，使得不善争斗的佛教失去在中亚地区最后的乐土。阿富汗人被迫改变信仰，经历了一个痛苦的心理过程。

　　作为许多人最后的避难所，阿富汗崎岖的地势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使得任何追踪和寻仇都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在它的东边，是堪称高山之父的帕米尔高原，从那里向四方分别延伸出四大山脉：喜马拉雅山向南，昆仑山向东，天山向北，兴都库什山脉则指向西方。而阿富汗，几乎就是骑在雄伟的兴都库什山脉脊梁上的国家。它的地势，由此渐渐降低，向西以传统商路进入伊朗，向南则到达塔利班的老家坎大哈市，那里同时也是拉登的活动中心。在这个多山的国家，任何机械化部队都很难展开，这难免给了擅长游击战的塔利班以巨大的信心。

　　一个国家或者一个民族，肯于庇护逃难前来的人们，就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其品质和勇气也是颇值得称许的。但问题在于，你既然追求这种名誉，就要准备为此付出代价。那么，代价的付出又值不值得？我相信阿富汗是一个古风犹存的地方，但世界的确已经不再是古代了。特别是当地缘政治学说兴起之后，阿富汗似乎永远失去了它遗世独立的地位，变成海上强国遏制所谓大陆强权的前哨阵地，至少是缓冲地带。阿富汗人非常骄傲于他们曾经打败了英国人的入侵，并以此庆祝他们的独立日。但他们似乎没意识到，正是当初英国和俄国势均力敌的角逐，才造成了这个国家事实上的独立。而当后来苏联试图再次打破这种均衡的时候，如果没有美国出钱出枪的帮助，阿富汗也许已经变成苏联的一个加盟共和国。

　　在地缘政治学派的地图上，印度洋被视为世界真正的中心，因此，为了保证海上交通线的畅通，海洋强国必须把北方的“大陆强权”阻挡在伊朗、阿富汗一线之外。这使得上述两个国家屡屡成为世界强国争夺的焦点。而这些，一般好客的阿富汗人未必能够想得到，因此，当他们看起来似乎是一意孤行的时候，麻烦也就招惹上身了。

　　愿他们的真主保佑他们。谁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