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县委家属院内的这个小屋即绑架、分尸现场。[曹勇摄] |
编者按:一个年轻的生命和两个同样年轻的杀人嫌疑犯,纷繁复杂的成人世界在孩子们简单化的解读中转化为不可遏制的仇恨,最终酿成这场惨剧。
我们当然要指责杀人者的残忍,也可以责怪少年人的偏激,更应该同情死者的不幸,但我们不能回避的事实是:城乡差距的拉大、政府官员中的腐败还有社会环境的恶劣影响都不是生长其间的孩子们自己所能决定的。
面对这场惨剧,每一个成年人是否应该更多地考虑:谁才应真正为这一悲剧负责。
像很多刑侦电影的开头,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于2002年6月13日凌晨惊醒了睡梦中的李纯贺夫妇。李纯贺是安徽省太和县关集镇党委书记,今年45岁。
镇委书记之子被杀
电话那头,是一个十分凶狠的声音:“你的儿子在我们手上,你只要拿出100万元……不准报警,否则撕票!”但这个声音略显稚嫩。
李大惊。他19岁的儿子李森(化名)自前一天下午在太和县第一中学上学后,一夜未归。他马上抓起电话报了警。
以下发生的事实与电影情节几乎雷同:李纯贺夫妇按照警方的安排,准备了现金,与绑架者交涉;狡猾的绑匪一次又一次地进行着试探,并几易“交货”地点。
6月14日深夜,两名绑架者终于被警方捕获并供出李森已经被他们杀死并分尸。按绑架者的指点,警方在县委家属院的一条下水沟里找到李森已被分成六块的尸体。
绑架者的身份让警方大吃一惊:他们是太和一中的高二学生郭强(化名)和曾经是一中学生的李栋(化名),而郭和李森在高一时是同班同学。
警方断定:这是一起有预谋的绑架杀人案。根据郭李二人的供述,6月12日下午,郭以“女朋友来玩没有地方住”为由,将同学桑宇(化名)在县委家属院租住的小屋借到手。傍晚,郭强、李栋约请李森喝冷饮,趁李森不注意,在他的饮料中下了安眠药,随后将意识迷糊的李森架至小屋捆绑、封嘴。之后,为了掩人耳目,郭强还若无其事地到县委家属院斜对面的学校上了一节晚自习。
警方一位办案人员说,两名嫌疑犯作案时的冷静和残忍,他从未见过。那天下晚自习后,犯罪嫌疑人之一郭强到学校附近的诊所买来一盒胰岛素,想用胰岛素“无声无息地搞死李森”。但由于针头太细,没有注射成功。郭强随即换过一根大针头,仍然注射不了,恼怒之下,他与李栋捡起屋里的啤酒瓶和砖头轮番砸打李森的头部,最后他们联手用绳子将李森勒死。
当晚9时30分左右,桑宇下自习回屋,敲门时郭李二人不开门,他只好到县委大院别的同学那里睡了一晚。
据警方透露,郭李二人曾将李森的尸体藏在床下,不慌不忙地锁上门走出去,还到公园里打了一个多小时的台球。13日午夜,二人回屋,郭强拿出一把早就准备好的锋利菜刀,和李栋一起分尸,然后趁着夜深人静,将李森的尸体扔进下水道。
一名警官回忆说,郭李二人后来在接受审讯时供认,分尸时,他们对尸块不是很在意,当时还曾笑着说,“他(李森)现在一张猪脸,还神气得起来不?”
郭李二人供认,他们当时仔细地将屋里沾上血迹的捆绳等物撒上火药点火烧毁后,睡了一会,然后便给李纯贺打电话索要百万赎金。杀人现场遗留的碎渣,第二天被桑宇打扫房间时扔进了垃圾堆。
目前,太和县检察院已经批准对郭强、李栋、桑宇三人实施逮捕。
郭强不到17岁,李栋户口簿上登记的年龄是20岁,但他的家人说他实际只有17岁。
| 犯罪嫌疑人郭强 |
两个公认的“好学生”
事情很快在太和县城传开,熟悉郭李二人的人们对此表示非常震惊。
据太和县教育局有关人员调查,他们俩在初中、高中时成绩非常不错:郭强连年都拿“三好学生”称号,还被评为“优秀团干部”;李栋在初中时,也曾连续被评为“三好学生”。
在郭强父母的眼里,郭强是一个“有志气、听话、懂事”的孩子,他常说:“虽然北大、清华我考不上,但考个一般的大学,应该没有问题。”7月26日,郭强的父亲郭之光在位于双庙乡郭寨的家中接受记者采访时,还不敢相信这个坏消息,追问记者:“你说公安局会不会搞错了?”
李栋的妹妹李苏灵在位于双庙乡李楼的家中接受了记者采访,在她的眼里,哥哥李栋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在家从不和父母顶嘴。李苏灵印象中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一次她的同学到她家来玩,为一件小事和她发生了争执,李栋将她拉到一边,轻轻责备她,说她对同学说话太冲。
“我们一家人都不相信他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事发后当地政府采取了严密的措施封锁消息。但7月18日,一篇题为《高中生撕票反腐引人关注》的报道揭露了此事,引起世人广泛关注。
为什么平时表现良好的学生做出如此残暴的事情?各种传言在当地沸沸扬扬地发散开来。其中一个传播最广的传言说,李纯贺是县委某领导的心腹,是一个“贪官”,家中资产数百万,两名中学生绑架他的儿子就是为了“反腐败”。但该县委一位常委反驳这种论点,他认为两个孩子懂什么反腐败?他们分明是为自己犯下的罪行找理由嘛。
动机是争风吃醋吗?
7月30日,太和公安局一位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警方认定两名少年犯罪嫌疑人的作案动机仅是:争风吃醋,并勒索钱财。
警方说,郭强在表现上,并不像家长和老师说的那么好,郭强和死者李森一样,被同学认为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
郭强身材高大,长相英俊,很多女孩子喜欢他。跟郭强要好的学生王刚(化名)说,郭强平时以女朋友多为荣,属于那种一看见漂亮女孩子就想去招惹的人。郭强曾经给他看过十几个“女朋友”写来的信,“上面的语气,像是热恋中的情人”。据说,郭强爱为女孩和同学争斗,一次为了给一位女孩“报仇”,曾带着人打断了对方好几个人的大腿、胳膊,还拧断了一个人的手指。
而据李森的同学讲,李虽然长得矮小,但因为父亲地位特殊,加上家中有钱,也颇得一些女孩的喜欢,平时很大方,一出手就是好几百元。李森的同学张雷(化名)说,李森平时自称“风流不下流,留情不留种”,这使李森吃了不少苦头。高二上学期,一个被李森“一脚踢开”的女孩找了一些社会上的人,在李森身上砍了17刀。而奇怪的是,学校、家长对此都没有反应。
据称郭强和李森事先发生了冲突。根据警方的调查,案发前不久,李森过生日,在一家酒楼大摆宴席,郭强是被邀请的同学之一。郭的某好友与李森同时喜欢上一个女同学,结果那天的生日宴席变成了决斗场,郭的好友和李森大打出手,李森的鼻梁骨被打成粉碎性骨折。郭也牵涉了进去。
警方认为,郭强绑架李森并向他父母勒索100万元,目的很可能是:你家不是有钱吗?我把你家的钱全部搞光,看你还“狂”得起来不?
但是警方的调查也遭到郭强同学的质疑,他们说没有听说二人之间为此有过直接冲突,争风吃醋导致绑架杀人一说似乎有点牵强。
两个孩子的“反腐”计划
8月1日,太和县一位检察官向记者透露,根据讯问笔录,争风吃醋不是郭强绑架杀人的主要动机。
按郭强的口供说,他绑架杀人的动机是为了“反腐败”,他说,因为他经常看到李森开车、坐车上学,花钱大手大脚,认为他家的钱来路不正。郭说,他平时最恨贪官污吏,最看不惯腐败行为。
郭强在口供中说,为此他做了精心的准备:在事发前一个星期,他到太和县医疗市场和医院去逛,看看有什么可以用来致人死命。后来,他得知胰岛素可以降低人的血糖,正常人如果一次性注射超剂量的胰岛素可以致死,认为是个好办法。于是他买来几支注射器,得空就练习。
坐在他附近的一位同学说,事发前他好几次看见郭强拿出注射器在比划,当时纳闷不知他究竟搞什么名堂,“现在回想起来,毛骨悚然”。
按郭强的交代,他有一个“反腐败”的计划,内容是:首先绑架他自己伯父郭之荣(化名)的外孙女,然后绑架李森,等有了钱后,要干大事——绑架县委书记等一批县领导,将县委大楼、太和一中炸为平地。
为此,郭强与“有共同目标”的李栋一起着手计划的实施,他们筹了一些钱,买来数十公斤制作炸药的原料,这些原料在案发后被警方搜获;他们还打算凑1000元钱,通过黑道关系购买手枪,未果。
郭强在供词中说:“我想从学习中抽出一点精力去搞这件事(实施计划),不会对学习有太大的影响,即使有影响也值……腐败现象全国都存在,我是一个农民的小孩,很看不惯这种现象……我就是要用这种手段报复他(李森)父母,他这样死,不亏”,“我不敢保证将来我做了官是不是也会腐败,所以趁现在心里还站在老百姓这边、比较正、还没被腐蚀的时候做这件事(完成计划)”。
郭强的一个好友说,郭强在谈到县委大院时,总是说,某个县长或局长有多少钱、家里怎样等等,有一天上自习课,他将住在县委家属院里的县长局长们列出一份名单,“当时我觉得他很无聊,现在才觉得原来他另有深意———好可怕。”这名同学说。
案破后,太和县委一位领导去看郭强,没想到刚一靠近,他便指着那位领导破口大骂:“我不跟你说,你们都是贪官!”让那位县领导对这个孩子的偏激非常惊愕。
郭强交代,另一个绑架对象是伯父郭之荣的外孙女,但因为小女孩和自己太亲、感情不错而终于没有下得了手。
引发心理落差的小轿车
对李纯贺来说,除了丧子之痛外,目前他还面临着被人们认为是“贪官”的巨大压力,这个压力使他整整一个多月没有到关集镇委上班。
其中一个问题是,他的儿子是不是经常开车或者坐车去上学?那车又是从何而来?
在记者采访期间,发现从民间看,镇党委李书记的口碑不错:李两年前作为县委的下派干部到了这个镇,县委一些官员对他的评价是,“不贪,有冲劲”。他任镇党委书记后,原本负债累累的关集镇在经济上据说有了较大的改变。
7月25日,李纯贺躺在办公室的高背椅上发呆,他拒绝记者的采访,他说好不容易才从家里“逃”到办公室,“我的头皮都要炸了。”他说。
5天之后,记者再次采访李纯贺,他否认了他的儿子经常开车或者坐车上下学,他认为可能有时候邻居开着私家车(白色)路过,恰好碰上李森,就顺便捎带一程,结果就被他的同学尤其是郭强误认为是他家的车。
但李森的同班同学顾辉(化名)接受记者采访时说,班上很多同学都看见过,李森曾经坐着一辆红色的桑塔纳轿车上下学或者去吃饭,有时由司机开,有时由李森自己开。他还看见李森开过一辆黑色的桑塔纳2000型轿车,那车经常停在位于县城舒乐东路他家的门口。
而太和县委一位官员和记者谈起这事时说,关集镇有一辆牌号为皖K91775的红色桑塔纳,是公车,但大多数时候为李纯贺所用。李有时候就让司机去接送李森上下学或者吃饭等。那位官员认为这不算违规,“人之常情,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那辆黑色的桑塔纳2000型轿车,那位官员的说法很婉转——“目前没有迹象表明那车是李家的私车”。
在县委大院感受到的
截至目前,没有人能说清郭强“反腐败”想法究竟是如何形成的,但是太和县一中的一位老师认为,这跟郭强居住在县委大院里,看到的东西比较复杂,而他又缺乏辨别能力有关系。
县委大院坐落在太和县一中的斜对面,分成两部分:办公区和家属区。这个大院里,居住着从县长、局长到下岗工人的各色人等,按这里住户的说法,差别显然是非常明显的。
太和县里人有个习惯,每家每户都要在自家门外修建一间或几间平房,作为堆放杂物之用。最近几年,县委家属院一些住户便将这些堆放杂物的小房间出租给农村学生,每个房间的租金从每月七十元到一百多元不等。房间的面积,从五六平方到八九平方米不等,农村学生在盛夏连洗澡的地方都没有。
大院里一些老太太对记者说,“学生们很苦的,背一筐馍来,天天就吃这些馍。”
郭强的伯父郭之荣是太和县某局某办公室的一位负责人,很有点实权。郭强经常对同学说,伯父家里经常有人来送礼,而伯父总是收了———“伯父自己就是一个腐败分子。”郭强说,他看不惯伯父伯娘的势利,这从家里招待客人就可以看出来:凡是有些地位、或者礼物丰厚者,家里的菜就丰富些;反之,菜就很少甚至根本不招待。
郭之荣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他一直把郭强当儿子一样的看待,哪想到他会对自己恨得如此之深,竟曾打算绑架他的外孙女,“是不是我对他管得比较严,又不苟言笑,他就怕我从而恨我?”
记者从郭强同学那里了解到,郭强确实恨他的伯父,他觉得他们一家根本就不把他当自家人,甚至因为他出身农家还看不起他。
同学一次听郭强说,伯父一家自己住在里面套间,而让他住在外面堆放杂物的柴火间———套间和柴火间之间有两道门,中间隔着一个过道,伯父家套间的门总是关着,郭强想,伯父伯娘分明是故意把他和他们隔开,不让他进里面的屋子。
吃饭的时候,伯娘会将饭菜从里屋送出来,伯娘说,我们想到他有时要上学,就让他先吃。
而郭强则认为,伯父伯娘不愿意跟他在一个桌子上吃饭。郭强常对同学说,伯父伯娘如果真把自己当自家人,为什么不给自己交学费?郭强认为,同是一母所生,伯父在城里享受着优裕的生活,而自己的父亲却在农村受苦,这是一种不公平。
郭强向同学说过自己更看不起两个堂兄,认为他们没有什么本事,却仗着父亲的关系都找了好工作,一个在法院,另一个在检察院;而他同样认为,堂兄们也不大瞧得起他,经常流露出对他爱理不理的神色。
渐渐地,郭强不爱在伯父家吃饭了,也不大情愿在伯父家住了,有时和桑姓同学出钱共同租屋———那屋就在郭强伯父家后面二三十米处。
出租屋里的同学常常听郭强说,腐败和不公,都能在这个院子里找到。
据知情人讲,郭强的父亲在农村不算穷的,他在农村信用社上班,每个月有将近千元的工资,这在农村算很高的收入了。在镇里上小学和初中时,成绩好、家境不错的郭强在一帮农村孩子中有优越感,可是自从跨进高中后这种优越感便一扫而光:因为太和一中是当地最好的中学,县里有钱有地位的人家,都想方设法把孩子往这个学校送,郭强在这里,简直没有任何优越感可言。
据同学反映,好强的郭强常抱怨失落和不被人重视,因此变得愤世嫉俗起来。张雷说,一次李森拿着手机给几个女同学打电话,郭强恨恨地朝地上吐口水,说:“有本事别拿着你老子的破手机打。”与郭强要好的一个同学说,郭强在高二之后很可能加入了某个帮会,他常常被人称为“老二”,行动也变得神出鬼没起来。
同学们还反映,郭强逐渐变得敏感,他最恨别人嘲笑他是“农村人”。案发前几个月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郭强到一商店买东西,看了一下之后说东西不好,按“消法”要退。女营业员看他穿得寒酸,便不依,还挖苦他:“土包子”也懂得“消法”?郭强恼怒之下作出惊人之举:拔出腰间佩刀,一刀刺在女营业员的肚子上。此事后来虽然经郭强在法院和检察院供职的两位堂兄出面斡旋而“摆平”(赔偿医疗费800元,“私了”),但可以看出此事在郭的心里留下的创伤。
农村孩子和城市孩子间的壁垒
令人震惊的是,对于李森的遇害,他的许多农村同学显示出一种冷漠。
曾是李森同桌的张斌(化名)告诉记者,李森被害后,班上一个农村同学居然跟他说:“死了活该,谁叫他那么张扬?”
张斌说,李森所在的十四班,共有80余名学生,其中农村同学占了一大半。事实是,城里的学生和农村的学生各自在一个圈子里往来。在一些农村学生的眼中,城里学生都是一些“纨绔子弟”,他们除了经常在一块吃吃喝喝外不会干别的。而一些较为客观的农村学生认为,他们没法和城里学生互相往来。
去年李森的生日宴会是张斌最尴尬的记忆:李森过生日前,他和班上另一名农村学生被邀请了,但那名学生托词拒绝参加。张斌推辞不过,只好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到街上挑选了一个价值六七元的相册作为礼物。这是他一个月生活费的十分之一,这个相册一买,他就有好几天要勒紧裤腰带。
但是在宴席上,他看见那些城里同学送的礼物都包装得时尚而精美,想来价值不菲。他正自惭愧,将礼物藏在背后不敢送出,却被一好事者抢出送给李森。张斌说,当时他感到所有的眼睛都看着他和他的礼物,脸上热辣辣的,不敢抬头。
在张斌看来,班上的农村同学和城里同学有非常大的心理反差,这种反差使得农村同学变得敏感起来,而且对所谓“社会腐败问题”变得特别的关注。
举个例子,一个城里同学穿了一身新衣服到班上,城里的同学会说,呀,你这衣服好漂亮、好适合你;而农村同学却会在心里冷冷地推算那衣服值多少钱,推算你老爸老妈的工资够不够你买这衣服。
张斌说,他除了和李森同桌外,还和另外一个镇党委书记的儿子同桌过,根据他的推算,此人每个月的花销在两三千元以上,他想,一个镇党委书记一个月的工资不过就千把元,而他们的儿子却要花两三千元,奇怪。
当地一名从事教育工作多年的老教师认为,这绝不是一起简单的绑架杀人案,它是成人社会中的一些问题在学生心理上的投射,而在学校,由于片面追求升学率,而往往忽视对学生的心理引导和法制教育,造成一些学生的偏激心理。
在结束采访的时候,一位学生告诉记者:每年学校只集中召开一次法制会,“拉一些少年犯,讲一些大道理,看他们一副痛心疾首、痛改前非的样子就感觉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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