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环球论坛
讨论时间:2004年9月24日
讨论嘉宾:
彭光谦:解放军军事科学院少将
陶文钊: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所研究员
刘学成: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研究员
唐占晞(约翰·汤普森):美国前驻华外交官
本次讨论由清华大学国际问题研究所刘江永教授主持
军事调整要让美军更为机动灵活
彭光谦:今年8月16日,布什总统宣布美国计划在未来十年内将驻欧洲和亚洲的军队人数削减6至7万人,美国全球军事大调整进一步引起全世界的注意。谈到这次调整的特点,我认为它不是简单的战略收缩或战略扩张,而是冷战后美国全球战略部署的一次重大转型。这次转型实际上从冷战结束后就开始了,只是前一段时间更多地表现为局部性调整和量的增减,这次调整则是一次深刻的全局性的结构性变化。
所谓转型主要表现为:由着重应付单一的、集中的、确定的高强度威胁,转向着重应付不确定的、广泛分散的低强度威胁;由着眼于强化军事阵营的整体性,转向扼守全球地缘战略要点与资源战略要点;由以欧洲为重心的全球积极遏制部署,转向沿横贯全球的不稳定弧线展开的积极进攻部署;由相对固定的静态部署,转向相对灵活的动态部署;由重兵集团对抗的点状部署,转向相对均衡的网状部署。
陶文钊:拉姆斯菲尔德当上美国国防部长后,对冷战后美国全球军事部署基本没有变化的状况是不满意的。所以他一直在想着对美国军力部署进行调整。而调整的主要内容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重新进行美国在全球的军事部署,以获得对全球各地更多的军事进入,在一些老基地减少驻军,在国内驻扎更多的军队,把更多的基地建到新的地方,特别是原先美国不能军事进入的国家和地区。第二,调整是基于大力加强美军获取全球信息的能力,迅速投放能力,远距离精确制导的打击能力。美国现在致力于使军队更加机动灵活,能够在短期内到作战任务区执行任务。第三,部队转型,就是建设一支特种部队来打赢游击战、打击恐怖主义和应对非常规威胁这三大目标。“9·11”以来美国碰到的三种不同形式的战争,都与常规的国家之间的战争不同,它们使美军成建制动用坦克、大炮、战机的大兵团作战、运动战难以施展。最近国防部出台的国防战略报告中特别强调了训练特种部队的问题。第四,与此相适应,发展导弹防御系统。“9·11”后,美国退出了《反导条约》,国会迅速通过了增拨关于导弹防御系统的预算,现在美国陆基拦截导弹已经开始在阿拉斯加州进行部署。美国进一步发展导弹防御系统决心已定,即使下一届是民主党政府也不会改变。第五,美国还制订了相应的新的核战略。2003年初美国国防部向国会提交了《核态势评估报告》,这个报告提出,美国要寻求通过先发制人的核打击来消除它所面临的威胁。报告模糊了常规战争和核战争的界线,提出要使核武器小型化、战术化。
美国军事调整,可以说有三个目的:一是应对非传统安全的威胁,比如恐怖主义;二是为了应对可能发生的地区冲突;三是为了应对正在崛起的国家(尤其是俄罗斯和中国)可能对美国的挑战。美国的全球军事调整就很难用或者扩张或者收缩这样一个词来概括。应该说,这是一种重新布局,在局部地区有收缩,整体说来是扩张。
刘学成:军事部署的调整是与美国整个国家安全战略相配套的。在我看来,美国军力调整,首先体现在“双重战略东移”。第一重是科索沃战争后北约加紧东扩。随着反恐战争的发展,北约的力量不仅向东,而且向南扩展,进入中亚和西亚。不仅参与了阿富汗的维和,也开始部分参与了伊拉克的重建。第二重是美国加强了在东亚的军事部署,这就是许多中外学者谈论的所谓“亚洲版北约”。这是一个网络性的部署,包括日本、韩国、澳大利亚、东南亚部分国家以及印度等,其思路是很清晰的。其次,这次调整针对双重威胁,一是恐怖主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扩散等非国家行为的威胁;二是防止新兴大国挑战美国在全球或地区的领导地位。再有,调整强调了机动性和协调性,不是定点静态防御。美军现在加强了中央司令部和太平洋司令部之间作战上的配合和协调,使所辖的军队能够根据需要迅速调遣。最后应该指出,过去美军部署主要呈现防御和威慑态势,而迄今为止的军力部署调整则呈现待命和进攻态势。
唐占晞:我认为美国最近的调整是必要的。冷战结束后,过去部署的军事力量很大一部分已不实用。拉姆斯菲尔德有一个观念,要事先预备好一个基地,不一定常驻军队在那里,一旦该地区有事态发生,可以很快投送军力过去。这样,可以尽量减少军事基地和当地人的摩擦。我注意到,美国正在和日本协商,要将陆军第一军司令部移到日本冲绳,使日本能够成为指挥中东和中亚这样一个大战区的司令部。我本人也在冲绳呆过,我知道冲绳人对美国驻军意见很大。
过去美国的战略是“同时打赢两场局部战争”,而目前的形势迫使美国必须调整,要更分散,能够打一些小规模战争。美国陆军现在有33个旅,今后几年之内可能要扩大到48个,可以看出,美国希望能够有更灵活、更精锐的部队来应付事态,这跟过去冷战时期完全不同。
美军此次调整是美国推进新军事变革的必然产物
彭光谦:冷战后,美国的全球战略对手不复存在,传统的国家或国家集团间高强度对抗,让位于恐怖主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扩散及其他非传统安全问题。这是美国战略转型的客观依据。
近年来美国以其雄厚的经济优势和信息技术优势,全面推进新军事变革,大大提升了美国的战略能力和军事效能,这使得美国有可能进一步发挥其军事技术优势,减少了对兵力规模的依赖。自20世纪90年代美相继发动海湾战争、科索沃战争、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基本完成了对欧洲的控制,并占据了中东和中亚腹地,填补了地缘战略空白,首次经过中亚把欧亚大陆东西两大边缘地带连为一体。
经过这次战略调整与转型,美国全球战略基点仍然在欧亚大陆。但在欧亚大陆的欧洲、中东、远东三条战线中,中东和远东战线得到更多的关注,通过调整大体形成三条战线相对均衡的态势。在欧亚大陆三条战线中,中东呈加强态势;欧洲军事部署呈现由“老欧洲”向“新欧洲”东移的动向;远东军事部署则表现出以夏威夷为中心的第三岛链向以关岛为中心的第二岛链西进的趋势。
陶文钊:美国酝酿这次调整已经很长时间了,为什么在布什任内发生呢?我们看到,冷战结束后,世界大战的威胁消除了,虽然地区冲突不断,但都不对美国安全造成重大威胁,也不对全球安全形势造成重大影响。所以在90年代,美国没进行军事部署的重大调整。
导致此次美国军事调整的主要因素有三个。第一,冷战结束之后,一些国家的民族主义情绪上升,盟国对美国的离心倾向加强,许多当地居民对大量美军的驻扎或者已经不能忍受,或者越来越反感。第二,“9·11”以后美国社会迅速凝聚起一个共识:恐怖主义是对美国的现实威胁,美国的战略要服从于反恐的需要,战区作战地位降低。第三,在“9·11”以前,美国政府已经意识到有必要调整全球军事部署。在“9·11”前已经拟就的《四年防务报告》中强调,美国在最近的将来不会遇到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但“非对称性威胁”增加了,这些威胁包括贩毒、恐怖主义等。
而现在美国的战略重心到底在哪里?我认为,现在和在今后一个时期,美国的战略重心在西亚—外高加索—中东这一弧形地带,这是由该地区问题的复杂性、矛盾的激烈性和地缘政治及战略资源的重要性决定的。
刘学成:是的,“9·11”以后我们可以看得更清楚,几乎所有问题(恐怖主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民族宗教争端)都在这个地带,且多是非国家行为。同时,地缘战略的重要问题也体现在这个地方,比如石油资源,国际航道安全等,这些都是大国利益所在,大国的竞争和合作都体现在这个地方。
唐占晞:美军的军事调整,我认为也有一部分是出于石油的考虑。我知道2001年兰德公司发表的报告建议,美国应该和盟国日本合作,把下地岛上的民用飞机场改为军用。我觉得这不但是考虑到台湾问题、朝鲜问题,也考虑了未来日本和中国在东海石油问题上的争端。
调整也面临阻力,中国应冷静观察
彭光谦:美国军事战略大调整将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最终能否调整到位,还存在许多不确定因素。首先,美国军事战略中历来存在战略目标过大而战略能力相对不足的矛盾,一个伊拉克已使美军捉襟见肘,要在全世界建立美国的绝对力量,显然不现实。其次,美国面临的安全问题非常复杂,当今世界存在的反美力量,分布广泛,形态各异,恐怖主义有着深刻的社会根源与政治经济根源,这些问题与其说是军事问题,不如说是政治问题。同时,美国的盟国自主意识增强,在失去前苏联这样的共同威胁后,美国对盟国的控制越来越没有说服力。最后,如果美国在伊拉克长期陷入胶着状态,难以自拔,将在很大程度上牵制美国的注意力。
陶文钊:美国军事调整存在着外部和内部的困难。内部的困难主要是国防部文职长官和美国军人之间的矛盾。自从拉姆斯菲德上任以后,他与军人的关系,尤其是与陆军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外部的困难主要是伊拉克。现在美军深陷在伊拉克,其他国家都不愿意为美国火中取栗,而长期把这么多军队留在伊拉克,势必影响美国的军事调整。此外,美国的军事调整势必引起盟国的反应。一些地区在经济及安全上严重依赖美军,摆脱调整所产生的影响需要时间。
刘学成:从另外一个角度看,美国如果继续实行单边主义政策,那么无论其军事部署如何调整,也很难获得世界的支持。这是它实现战略目标的最大障碍。此外,今天世界的趋势,是地区集团化、一体化发展迅速,地区共同体的认同逐渐增强,美国如果想在一个地区制造一个敌人,该地区的其他国家难以认同美国的做法,美国反而会孤立。美国既要依靠大国合作来反恐,却又对新兴大国进行防范,这种相互矛盾的做法是很难协调的。
唐占晞:我认为,美国在伊拉克的失败,对单边主义有所限制,否则美国很可能已经打了伊朗,或者在朝鲜有所动作。20世纪60年代我上大学时,每天都有反战的示威游行,现在30年过去了,美国人很多已经对战争没有了应该有的观念。而伊拉克战争会对美国国内那些一心想扩充军队的人产生一定阻碍。
彭光谦:我们十分关注美国的全球军事部署调整,特别是美在亚太地区的兵力部署重心由夏威夷向关岛西进,将其战略前沿向西推进了6000多公里。中国的周边安全环境本来就比美国复杂得多,而美国的调整有可能加剧这种复杂性。尽管,美国战略调整有其历史必然性,也符合其目前战略需要,其中防范新的地区大国的崛起也是其题中之意,这是毫无疑问的。
唐占晞:不过我认为在十年之内,美国会更警惕俄罗斯,因为俄罗斯具备毁灭美国的实力。我相信美国政府会很关心上海合作组织的发展,担心有中国和俄罗斯参加的上海合作组织会发展成新的华沙条约组织。总体来说,美国担心的还是过去那种大三角关系发生不利于美国的倾斜。
陶文钊:对中国来说,最大的安全威胁当然是台湾的分裂势力。我觉得在今后四年,不管是谁当总统,美国在台湾海峡的策略主要还是维持这里的稳定,所以在制止“台独”的问题上,中美两国确实有一定共同利益。当然两国在台湾问题上也有严重分歧,美国这次军事调整,初步预计要10年,应该说它是把台湾海峡的冲突考虑进去的。
刘学成:美国当前的军事调整,重中之重还是反恐和防扩散,因此需要其他大国的合作。中美之间还是有很多合作的空间。即使在台湾问题上,中美也有协调的空间。我认为不应该把美国战略调整看成就是针对中国的,或者说会导致中美关系的恶化,我们要用一种平常心态,来看待大国在安全问题上的一些调整和举措,冷静观察,从容应对。▲
《环球时报》 2004年10月01日 第十八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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