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双城记”：从平壤到德黑兰

　　宋晓军

　　9月19日，朝核六方第四轮第二阶段会谈取得了开谈两年多来最大的成果。这一成果的取得，证明了极为复杂的核外交可以在区域框架内闪现出和平的曙光。

　　首先感受到这一曙光的，无疑是几十年来一直笼罩在战争阴云下的平壤。但同一天，在国际原子能机构总部维也纳，各国代表似乎隐约看到战争阴云正飘向德黑兰。因为几天前，代表们观看了美国人制作的“伊朗正在发展核武器”的幻灯片。19日当天，他们是嗅着“第二场伊拉克战争”的火药味儿走进讨论伊朗核问题闭门会议会场的。

　　“美方确认，美国在朝鲜半岛没有核武器，无意以核武器或常规武器攻击或入侵朝鲜”，这是平壤人几十年来第一次看到写在白纸上的美国人的承诺，而对于德黑兰人而言，他们在短期之内恐怕难以看到把“朝鲜半岛”换成“伊朗”的承诺了。

　　在平壤人看到上述承诺的前一天，伊朗总统内贾德在联合国大会上说：“如果某些人试图通过武力和威胁的言辞，将意志强加于伊朗人民头上，我们将考虑我们在核问题上的整个做法。”而“我们已经采取了切实措施，增加了核武储备，我们还打算将全部军队现代化，以应对敌人的任何挑衅举动”，则是平壤在3月下旬向美国发出的强硬声音。

　　短短5个多月的时间，强硬的发声源从平壤转移到了德黑兰。而这种转移对于2月份还在强调“如果朝鲜半岛和伊朗一旦有事，美军依然可以同时应对”的美国意味着什么呢？

　　8月25日，美国《基督教科学箴言报》发表了一篇题为“‘邪恶轴心’的关键时刻”的文章，分析了平壤“变软”和德黑兰“变硬”的原因。文章认为平壤“变软”转而强调和平利用核能是向德黑兰学习的，而德黑兰的越来越强硬的本钱只有两个：伊拉克和石油。

　　实际上，当联合国大会与第四轮六方会谈第二阶段谈判在时间上重叠的时候，很多国际观察家都注意到了一个现象：在美国媒体上伊朗核问题的出现率高于朝鲜核问题的出现率。如果说平壤从强调已经拥有核武器到只强调“拥有和平利用核能的权利”是一种“变软”的话，那么德黑兰“在铀浓缩计划实施过程中准备与其他国家的私营和公营机构接触，建立实质性合作伙伴关系”的表态，对于美国而言无疑是一种“强硬”。于是，2005年9月，在美国外交政策的威胁谱系上平壤和德黑兰就完成了一种位置调换。

　　9月20日以后，平壤时常停电的状况也许就有了改善的希望了。而对于拥有伊拉克和石油这两张王牌的德黑兰，“强硬”仍然可能是主旋律。

　　在德黑兰，曾经一度宏伟的美国大使馆看上去像是被遗忘的角落，凄凉而孤寂。这个占地足有一个街区的两层高的办公楼，曾经是美国在伊朗强大存在的象征。如今这幢已经有些年头的使馆建筑外墙到处涂满了反美标语和口号，不时提醒着人们26年前的伊朗革命以及这个国家曾经对美国人的鄙视和仇恨。而最近几乎每次伊朗核问题陷入僵局时，都有伊朗学生在这里举行“要求拥有和平利用核能权力”的游行。

　　现在德黑兰的美国大使馆是一座博物馆，为的是纪念对于当代伊朗人来说难以忘怀的一个重要日子：11月4日。26年前的这一天，伊朗学生冲进了这幢建筑，并把美国外交官劫持为人质，从而开始了美国与伊朗之间长达20多年的紧张关系。

　　有意思的是，在9月19日的《华盛顿邮报》有一篇文章题为“伊朗强硬派做到了美国外交没有做到的”分析文章，认为内贾德的讲话加深了对伊朗核计划的疑问。而《纽约时报》当天的文章中则认为：朝核谈判的进展也许能给美欧与伊朗的谈判一些外交的动力。

　　2005年的9月，从平壤到德黑兰上演了一幕“双城记”，平壤从此可能有了持续光明的希望，而德黑兰也许给了美国从未有过的外交迷茫。

　　“冷战活化石”的新黎明？

　　第二阶段六方会谈低调的开幕、围绕轻水反应堆的僵局和中秋节前后弥漫的淡淡幽思，似乎都使朝核问题的解决前景变得暗淡起来。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2005年月亮最圆的那天——9月19日，历经三年的等待、四轮的会谈，五易其稿的《共同声明》终于一扫阴霾，给世人一个圆满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龚克瑜

　　“舍得”，有“舍”才能有所“得”，也许正是朝美领悟到了中国文字的精妙，在“舍”“得”之间有所权衡，才使第四轮六方会谈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当年洋洋洒洒的《朝鲜停战协定》足足有一万多字，而《共同声明》却只用了短短几百个字就将几乎所有各方关注的问题都囊括在内，其中既有原则性的立场、又有具体的实施细则；既有框架性的共识，又有对过去承诺的确认。

　　这份《共同声明》是按照惯例由东道国提供草案，经过反复磋商，体现平衡、共赢，能够最终为各方所接受并遵守；《共同声明》是目前情况下各方能够达成的最现实的方案，凝结着各方的建议和智慧，能够最大意义上地反映各方的观点和立场；《共同声明》是比前三轮会谈的主席声明更有约束力的共同文件，能够推动六方会谈机制的顺利运作。

　　谁是赢家？

　　朝核问题最为关键的两个方面“不核”和“不武”，即美国希望朝鲜“不核”，不拥有核武器，朝鲜期待美国承诺“不武”，不武力攻打朝鲜，在《共同声明》都有所体现。

　　《共同声明》最大的亮点是朝鲜不仅承诺放弃核武器，就连“核计划”都一并放弃，看起来似乎是朝鲜最吃亏，其实不然，正是因为朝鲜的“放弃”，才使它成为大赢家。

　　首先，作为第四轮会谈争执焦点的“和平利用核能”问题，由于朝鲜反复的强调和美国的让步而得以保留。

　　其次，朝鲜得到美国“无意以核武器或常规武器攻击或入侵朝鲜”的书面保证，这在美国的对外关系史上相当罕见，解除了朝鲜担心美国颠覆其政权的心头大患，至少像伊拉克总统萨达姆那样的噩梦不会重演。

　　再次，发展与美国和日本的关系，实现关系正常化也已经提上议事日程，这为朝鲜最终融入国际社会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最后，其余五国还承诺向朝鲜“提供能源援助”，促进“能源、贸易及投资等领域的经济合作”，能够大力促进朝鲜的经济发展。

　　美国最终让朝鲜答应“放弃”而不是“冻结”核武器和核计划，也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做出了不小的让步。

　　由于高举反恐的大旗却在全球范围“越反越恐”，美国不仅深陷伊拉克的泥潭难以自拔，而且昔日的反恐盟友也一一远离，其进攻性现实主义的强势政策和单边主义的路线越来越难以维系，再加上新奥尔良飓风造成巨大破坏所引起的国内批评声一浪高过一浪，布什政府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内政外交挑战，在朝核问题上不得不倚重和平的多边主义以减少安全成本。

　　美国权衡再三，才将许多口头的承诺用文字固定下来，用自我约束的方式达到限制朝鲜、防止核扩散的目的。

　　《共同声明》激活“冷战活化石”

　　随着《共同声明》的出台，朝核问题的解决翻开了新的一页，六方会谈有了更坚实的基础和更高的起点！

　　我们看到，“以和平方式可核查地实现朝鲜半岛无核化是六方会谈的目标”再度重申，朝核不扩散谈判史上第一次写明朝鲜完全放弃核武器和核计划，向着实现朝鲜半岛无核化的目标迈出了坚实有力的一步。

　　六方会谈机制本身得以确认，六方会谈不仅是对话和平解决朝鲜半岛核问题的唯一现实有效途径，而且也是有关各方增信释疑，扩大共识，促进合作，维护共同利益的重要平台，《共同声明》的出台粉碎了“六方会谈无用”的谬论。

　　同时，建立半岛和平机制取代停战机制成为各方的共识。以《停战协定》为基石的停战机制一直维持着半岛南北分治的“冷和平”，随着围绕半岛的国际力量结构发生深刻变化，停战机制作为冷战的产物，已经难以维系半岛的现实。

　　冷战的结束并没有给半岛带来真正的和平，半岛反而成为“冷战最后的活化石”。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呀，朝韩同宗同族却自相残杀，同根同脉却骨肉分离，朝核危机使半岛和平机制构建的重要性再度凸显。

　　随着半岛局势的和平与稳定，东北亚的繁荣与发展也不再是梦想。面对《共同声明》，韩国国内一片欢欣鼓舞，不仅朝韩首脑的再度会晤又有希望，朝韩之间以及朝韩和国际社会的经济合作与发展也将蓬勃发展。

　　对于东北亚经济合作而言，从理论上来讲，中日韩经济实力强，发展合作的潜力大，但是由于朝核问题等新老因素的影响，事实上，东北亚各国之间的经济合作拖了东亚合作的后腿，现在只能以一个“10+3”（东盟和中日韩）以及三个“10+1”（东盟分别与中日韩）的方式推进。

　　朝美开始新的口舌之争

　　始于20世纪90年代初的朝核问题堪称当今世界最复杂、最敏感、最棘手的问题之一，其范畴远远超出核问题本身。《共同声明》毕竟只是一个阶段性的成果，不可能彻底解决朝核问题的全部，单从文件的本身来看就可以知道将来需要解决的课题还很多，而文件中所用的“适当”、“商讨”、“另行谈判”等字眼的表述比较模糊，各方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对此也一定会有不同的诠释和解读。

　　时隔两月之后，第五轮六方会谈又将马不停蹄地展开，由于《共同声明》确立了原则和框架，新的会谈就会磋商采取哪些实际行动以落实各方的承诺，并制定出详细的路线图和时间表。

　　具体而言，大致包括三方面的内容：

　　第一、“弃核问题”，即“无核化”究竟是指什么？朝鲜认为不包括所谓的“浓缩铀计划”，美国则认为朝鲜必须公布包括浓缩铀在内的所有核项目，申报所有的核原料和设施，停止所有的核活动并关闭核设施，封存核物质，中断所有的核开发项目等。

　　第二、“核查问题”，即由谁来对朝鲜的核设施进行核查？怎么核查？核查什么？如何真正意义上体现“可核查”？朝鲜始终强调核查应在六方会谈的框架内进行协商，对国际原子能机构核查持保留态度，而美国则希望国际原子能机构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检查可疑对象。

　　第三、“补偿问题”，即作为对朝鲜放弃核武器和核计划的补偿，究竟应该由谁来补偿，补偿些什么，如何实现补偿？这些问题实际操作起来，谈何容易，看来又要考验团长级、工作组和专家组的智慧和耐心了。

　　第四轮会谈后会遇到的问题还远不只这些，单单就“孰先孰后”问题，《共同声明》出台的第二天，朝美又开始新的口舌之争。

　　朝鲜外务省发言人强调：“提供轻水反应堆是朝美构建信任的基础，一旦美国向朝鲜提供轻水反应堆，朝鲜将立即重返《不扩散核武器条约》，并将与国际原子能机构签订并履行安全保障协定。”这与美国所坚持的朝鲜必须“先弃核、后谈提供轻水反应堆”的主张大相径庭。

　　从朝鲜来看，实利主义至上，讲求实质性结果，不给予一定数量的经济援助等，不会轻易妥协；美国又十分强硬，不肯轻言接受，不会随便奖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朝核问题依旧是“共识与分歧同在，合作与对抗并存”。

　　中国外交的一大品牌

　　外界纷纷以“中国外交的胜利”来评价中国所起的作用，的确中国作为东道主和参与国功不可没，可以说，没有中国的“劝和促谈”，就没有四轮六方会谈的召开和《共同声明》的出台。

　　一方面，通过起草和推动《共同声明》，展示了中国的影响力，体现出中国外交的新思维。中国以公正的立场，平衡各方的利益，起了组织、协调、沟通、桥梁的作用，通过积极介入国际事务，化解地区纷争，扮演了稳定地区的负责任大国的角色。

　　另一方面，和平化解朝鲜半岛核危机，是中国改善周边战略环境，落实战略机遇期的重要一环。会谈取得的进展驱散了朝鲜半岛爆发战争的阴霾，为中国的经济发展创造了一个和平稳定的周边环境。

　　六方会谈已经成为中国外交的一大品牌，在很大程度上，朝核问题的处理已经成为检验中国能否成为亚洲大国的一个重要标志，同时也是中国在外交上和平崛起的一个重要标志。

　　半个多世纪以来朝鲜半岛一直是东北亚乃至全球的一个热点地区。归根结底，朝核问题有历史因素、冷战背景和现实的原因，有关问题的解决不可能一蹴而就。如果说《共同声明》是解决朝核问题的一个里程碑的话，那么漫漫长路还需要六方上下求索。

　　朝核问题再生变数

　　■《环球》杂志驻平壤记者/任力波

　　就在六方会谈《共同声明》发表后的第二天，朝鲜外务省发言人20日突然发表声明说：朝鲜将在美国提供轻水反应堆后再重返《核不扩散条约》并接受国际原子能机构的安全保障监督。发言人还强调，如果美国不提供轻水反应堆，就不可能期待朝鲜放弃业已拥有的核遏制力。

　　这份突然而至的声明给《共同声明》所展示的朝核问题前景带来了诸多变数。首先，朝鲜的新立场与《共同声明》中所限定的有关轻水反应堆的讨论时间有重大分歧。即便朝鲜先采取核冻结措施，但因没有得到轻水反应堆而不会加入《核不扩散条约》，国际社会将因此以及朝鲜不接受国际原子能机构安全保障监督而无法确认“核冻结”的可验证性，不能确认这种可验证性，美国就很难下决心采取相对应的补偿措施。

　　其次，日本代表团团长佐佐江贤一郎19日曾指出，日、美、韩已达成共识，只有在朝鲜完成弃核以后，才会考虑向朝鲜提供轻水反应堆。这样，朝鲜的新立场实际上已经与日美韩的关于“行动对行动”的计划和顺序产生了分歧，这就可能增加六方之间双边矛盾的变数，从而使得各方矛盾进一步凸显甚至激化。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份声明是将轻水反应堆这个对应于“朝鲜完全弃核”的终极目标提到一个更高的高度，是朝鲜为在下一轮会谈中提高援助要价和在今后朝核问题的走向中保护自身利益不受侵害而采取的一种战术准备。

　　六方会谈朝鲜代表团团长金桂冠在返回平壤时向《环球》记者表示：“朝鲜会履行自己的承诺，希望美国也采取切实措施尽快履行承诺。下一轮会谈中各方会就‘行动对行动’计划的具体步骤展开讨论。”他强调，既然《共同声明》确立了朝鲜半岛无核化的原则并得到各方认可，那么美国就有责任和朝鲜一起将这些原则付诸实施。

　　就金桂冠的谈话，我们大致可以推出两点结论：

　　第一，朝鲜确有意愿采取行动落实《共同声明》的精神和内容，但要求美国与之采取同时的相应行动，比如说与“核冻结”相对应的补偿。第二，轻水反应堆应该是对应于朝鲜“完全弃核”的一个终极目标，在原则上不会影响朝鲜就《共同声明》精神采取措施，而且随着朝美之间最终建立互信，也不排除轻水反应堆被其他补偿形式代替的可能性。

　　事态发展究竟如何，依然扑朔迷离，更为艰苦的谈判也许还在后头。（截稿日9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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