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无穷动》是一部小众电影,带有很大的实验性质,她更适合在地下、在少数艺术精英与先锋、尤其是女先锋团体中流传,让她们把玩欣赏之余,偶尔产生一点惺惺相惜。
没想到,经过大规模的商业包装和宣传,诸如“陈凯歌前妻讲述如烟往事”、“中国版《绝望主妇》”、“谁动了我的老公”等等,这部电影竟大张旗鼓登堂入室,杀入商业影院一线放映厅,并取得不错的票房业绩。 除了说明制片方的与时俱进、聪颖识时务外,客观上,它也带来了女性主义“反美学”的胜利。
说她“反美学”,必定有一个先验性前提,那就是:一个既定的美学标准先它而存在。说到这儿,让我想起一段往事。二十年前,我的一个中文系师兄,通过艰苦卓绝的挖门盗洞,毕业分配至京城某电影厂文学部。没几日,他就带着一脸假模假式的导演式络腮邋遢胡子,手举酒杯向我们这些俗人师妹卖弄道:电影!电影最重要的是什么你们知道吗?是美学!是美!电影首要一点:女主角必须是美的!要绝对漂亮!
这话有什么对,或者有什么不对吗?按照我们当时的认识水准,根本无从分辨。我们只当是师兄受了刺激,眼前美女如云,却又只能看不能摸,他的火辣辣青壮年身心可能一时有点经受不起。
回去试想想他的话,果真是没有说错,所有的电影中,女主角肯定是漂亮无疑,其长相一定要在众裙钗之上;男主角则丑也行陋也行,长得什么样一点不耽误他们做英雄好汉或超人豪杰。我们从来也没想到去发问,在这样的美与丑、“看”与“被看”的规矩里头,究竟有几番合理性?而且这规矩一开始是谁给定下的?
按照女权主义观点,就是千百年来一直统辖这个世界的那个叫“菲勒斯”的男权阶级。先前,在“她们”掌握了文化权利之前,男人们开议会,修宪法,规定文明社会的一切准则。女人其时是被统治者,正被压在底层,正经事大事一律无权介入,更无从言说。她们只有俯首贴耳乖乖服从的命。命中八寸,她岂敢去求一尺?
然而,这世界总在变,规则也处于不断的修订中,尤其这百多年来妇女解放运动风起云涌之后。“命”那玩意,不中用了。更有甚者,如今的宁瀛洪晃刘索拉等几个海归女人,以及一名前女外交家,几个现实世界里响当当的女人物,攒起一部《无穷动》小电影,在纪实与虚构之间,不服不忿,以身试法,向规矩挑战。于是有了这出“谁动了我老公”的夺权游戏。一个狭小的空间,几个神神叨叨的女人,聚会变成庭审,最终没有宣判,每个人的辩护词都成了阐释自我生命情感的过程。一个个嘻皮或雅皮的外表下,也都包裹着创痛,说到伤心处,竟也让听者动容。
导演宁瀛的这种处理方式,类似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西方女权主义初期,一种有目的有组织的“女性学习小组”模式,妇女们通过讲述自己的故事,泄愤、控诉遭遇男权迫害的不满,其状更像一个心理互动诊所。就在几年前,笔者也曾看到过一部女权纪实片,香港女导演的小电影,真实采访一些处于人生边缘的女人,有妓女、二奶等等。奇怪的是她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自我轻贱,或对生活抱怨,似乎都处于自足的快乐之中。
《无穷动》里却是一些处于社会主流的精英女人:时装杂志出版商、时装模特、房地产经销商、才貌双全的艺术家。按说,像这么一群上流社会沙龙里的太太名媛,似乎应知足而常乐,然而,她们正是因为不快乐而聚到一起,最终结果还是不快乐。中年女人松弛的皮肤、粗大的毛孔、丑陋的皱纹、吃相的不雅在镜头面前被一一夸张、变形、放大;妇女们语言的泼辣、怨毒、粗俗(当然,那已经不是草根式的粗野,而是受过训之后的刻意),充满反讽和自嘲,声声绝难入耳。这种有悖传统“淑女”和“贤妇”风范的反美学手段,充满叛逆精神,颠覆了男权视阈下关于“美”及其美学的一整套定义,造成视觉上巨大的刺激,让传统观众看得胆战心惊又诚惶诚恐。看这部片子时,我还在想,假如换个性别,镜头里这几位倘若是中年男人,那么无论他们长相如何丑陋,言辞多么粗野,观众都会习以为常,不会如现在这般看着不得劲,别扭,不适应。看来男与女、丑与美的标准,已经根深蒂固,又似乎约定俗成地埋伏在我们心里。问题是,这“看”与“被看”,这所谓的“约定俗成”里边,究竟谁是始作俑者?这些身体修辞学的符号一直以来被谁专断把持着?
女人一定要好看吗?什么叫好看?又是给谁看的?为什么她总是要被看?为什么就不能换个玩法,制定新的游戏规则,换成男主角要绝对漂亮、好看、养眼,女人却可以相貌平平甚至其貌不扬一点?
“看”与“被看”,谁掌握了权利,谁是主动方,谁就说了算。如今女性们做了当权者,总是好的,至少,自己舒坦,也让别的女人扬眉吐气。下一步,就是想法让看客也跟着舒坦。惟其如此,宁瀛洪晃刘索拉们的使命,才算最终完成了。就像百多年前,求取男女平等的秋瑾丁玲萧红等女先驱一般,革命总要付出代价,须舍得一身剐,迎接扑面而来的攻讦、诋毁、挑战。《无穷动》展示的仅是革命的过程,而不是结果。其结果,应该是一套有效的美学原则和伦理规范的诞生。(黑龙江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