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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杜骏飞
今年夏天注定会成为我们的记忆。在这记忆中,就像世界杯足球紊乱了体育迷们的生物钟,黄健翔三分钟的解说也击溃了无数人的神经。当黄的声音停歇,网上出现了无数批评之声,骂语涉及到了我们所能够想象的所有汉语词汇,也包括“疯狂”、“变态”、“歇斯底里”、“小丑”这些常见词。极端的观点甚至认为:黄健翔在向墨索里尼致敬;那个高呼“意大利万岁”的名牌主持人必须从CCTV清除出去……林林总总,蔚为大观。从此,黄健翔成为事件,这个世界杯之夏也不再只有足球。
CCTV体育评论部主任张斌是这样来论定的:黄健翔的表现从声音上来讲首先是失声;态度上有一些失态,不是一个成熟评论员的表现;从对待球迷的角度来讲,有一些失礼;从解说状态来讲有一些失常。我想,有关黄健翔事件,至少有三个层面的争辩纠缠其中:其一,在体育解说中,解说员是否可以表现自己的偏好和倾向?其二,黄的非常激情是否有意义?其三,黄的解说及行为是否有“立场错误”?
批评声中一个最响亮的意见就是:黄健翔的解说脱离了客观性的规范。关于这一点,童话大王郑渊洁在博客文章《意大利万岁?》里的评论很典型:“作为解说员,实在不应该在解说时带出好恶,就像裁判不能在执法时带出偏爱一样。”但是,在我看来,作为一个体育解说员,他无需为自己的激情和倾向性道歉。
一百多年来,客观性的确是新闻报道的理念基石。不过,足球现场解说在文体上属于“述评”,在告别了收音机时代以后,这种述评的性质已经很少偏向于描述,而更多偏向于评论。我们知道,自古至今,评论文本就从未排斥过激情和倾向性。在当下中国,对那些太多的没有激情和倾向性的评论,我们赞赏其稳重有余,但是惘然若失于其无观点、无贡献。这种缺憾,在中国的新闻评论界,已经存在太久。退一步说,即使我们把解说理解为新闻报道,那也决不意味着不能带出好恶。事实上,对于与解说员一样在目睹电视画面的球迷来说,解说员的话如果属于报道,其有价值部分也属于深度报道。在当下中国,那种人格萎缩、无情感、无判断的报道缺憾,也已存在太久。黄健翔的解说确实不够客观,但是客观并非是体育解说的全部法则。黄健翔无需为自己的有倾向而道歉。
与此同理,他也无需为自己的激情道歉。一个激情个性的解说员,作为一种稀有的基因,存在于CCTV众口一词的解说范式之内,我看不是什么坏事。即使是当黄健翔激情喊出了“意大利万岁”,看足球转播的人们也都应该知道,那个“意大利”实际上是“意大利队”的不完整表达。但是,显然并非所有人都理解这一点。这就是黄健翔真正错误的地方。黄健翔应该道歉,他应该道歉的是表达。如果他的那些类似“意大利万岁”的语句能够不那么急不择言,那么激情就会有一个更好的寄寓体。同样,当他谈到对澳大利亚队的不满时,如果能够陈述清楚来自25年来中国足球与大洋洲足球竞争的不公平,那么他的表现就绝不是歇斯底里。
在网上铺天盖地的指责中,最引人注目的批判即针对黄的“立场”。郑渊洁颇为含蓄地讥讽黄健翔说,作为中国人,我的声带除了喊中国万岁,很难喊出其他万岁。但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当薮薮批评者以国家和政治的立场,给一个主持人的专业激情大贴标签之时,他们或许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参与着泛意识形态化的众语喧哗。这类批判话语的狂欢,我们在最近的40年中已经屡见不鲜。因此,当这类批判试图以媒体审判“将黄健翔逐出央视”、“钉上历史的耻辱柱”之时,我也毫不惊讶。
黄健翔失声、失态、失礼、失常了吗?好像是的。但是真正重要的问题却是:他为什么会如此,以及他应该为了什么而道歉。
黄健翔应该道歉吗?是的。但他应该道歉的不是自己的方向,而是他的努力还不够极致。如果他够极致,那么所有的激情,本来是可以呈现为奥格威所说的“微弱的呐喊”的。如果他够极致,那么所有的偏好和倾向,本来可以做到“深度报道的最高理想是用事实来说明事实”。如果他够极致,本来可以通过避免失言,从而避免一切失声、失态、失礼和失常。
这个夏天,当黄健翔成为事件,滚滚而来的一地烟尘,遮没了那些看得见的风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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