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围城市
主持人:许可 嘉宾:张新民 本期编导:张成军
主持人:你好张新民,首先欢迎你来到我们记者档案,在采访你之前呢,我跟你的其他的一些同行私下里聊过,他们就猜你的名字,说这个张新民,就是非常关注新时代下这个民工的这个生活状态。
张新民:虽然是一句玩笑的话,但是我在想,十年的时间确实一直是在关注。
主持人:那当时的这个选择是一个偶然吗,还是就是想到我就是一直要去关注他们?
张新民:那是在1988年到1989的时候,那时候我也没想到去关注什么。那个时候我没事干,因为我前一家那个报社关闭,关闭了以后我有一段时间呆着没事干,没事干想回四川,那个时候我从四川来想回四川。
主持人:那个时候在哪?
张新民:在蛇口,在深圳蛇口,然后呢,就想了一些事。想了一些事就是挺后悔的一些事,比方说我经历过的一些事,比方说我经历过文革,下过乡,要是那个时候我是干摄影的多好;比如说在文革的时候我是拍照片的,插队的时候我也能拍照片,如果能把这些经历用照片拍下来留下来多好!有点后悔我就想了一路子的事,到海南那些事想起来也挺精彩,但是我都没有留下来。这时候我就开始想我用什么东西给它留下来,实际上就是自己看见的一些东西,自己的一些经历,自己的生活,应该给它拍下来。我的生活是,那时候我的周围住的都是打工的人,因为那个四海宿舍区,它是一个,每个初来咋到的人大多数要住在那个生活区,百分之七八十都是那些来自各地打工的,我就觉得我应该先拍拍他们。其实也没有想到拍什么民工潮,那个时候八九年的时候还没有形成大潮呢,真正形成大潮的时候都是在92年,就是92年邓小平南巡之后,但是刚开始的时候,就是觉得我的左邻右舍我应该拍一拍,他们的日子怎么样?他们的状态?反正我也是住在那个地方。
主持人:好像你在其它场合还说过。
张新民:虽然说我是一个记者,他们可能是在。
主持人:那其实看你的这些照片,当然是一张一张的照片,是有一个一个生活的片断,肯定是静止。
但是就像你刚才讲的,不管从事什么行业,可能它们都有相似的地方,那你是不是想通过这些一个个独立的照片,反映一种共同的精神层面的东西?
张新民:这些照片吧,主要还是讲,就是说流动人口,尤其是农民向城市的流动。但你不能笼统的,
就是说你看见的你才能拍,完了,你看见的我们看见的,其实,其实永远都是一个局部。我的照片开始拍其实没有想到那么多,就是说我应该拍跟我的情感有关的,跟我的经历有关。
主持人:你的情感是什么?
张新民:我的情感就是说大家都出来寻找新的机会。在那里瞥了那么多年,就是说几十年过去了,眼看就要老了,有新的地方可去,完了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就是因为这种不知道,不知道你将来能干什么?包括我相信到沿海去的人,都是对前途有一种,怀着希望去但是究竟能怎么样?其实是不知道的。
主持人:其实在你拍的这一组一组的照片,一个个人物个体故事中,我们也发现有那些带着希望,然后不断的去努力,最后也获得成功。就说达到至少是部分完成他希望的这样的人,比如你提到的一个出租车司机叫朱果干。
张新民:我认识他是因为他。
主持人:他是从哪里到深圳去的?
张新民:他是湖南攸县的,开东风的,开东风卡车的。后来他有老乡介绍他说,现在城里开出租还能赚点钱,他就到深圳来了。我认识他,是别人介绍说这出租司机挺好的,就有很多次别人丢了东西在他车上,他捡回去找着别人还给别人。
主持人:你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哪一年?
张新民:我见到他的时候是在96年。
主持人:96年,当时他的那个生活状态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呢?
张新民:我是说,我到他们住的那个地方去。我一去一看,我有点吃惊就是,他们出租车司机全住在一个地方。那是一个生活小区的地方,在黄岗那边,那个方里住的全部是出租车司机,那个走道那个路边全部是出租车。因为在那个地方那个时期,没有公交车,交通不方便,离市中心很远,比较偏僻,那个地方的房租就相对便宜,别人都没法在那儿去租,但是出租车司机他恰恰是他。
主持人:他有车?
张新民:他有车。很多出租车司机选择住在那个地方,上千个车在那儿呢!我在那儿我就觉得挺兴奋,本来就是为了拍一个表现人品很好的出租车司机,到他家里去拍。但是我一看那个,我觉得,而且很多都是阜南人。我就在那儿拍了三天,他就跟我讲他的故事,我才知道他的故事。他的故事让我很大吃一惊,他的车被人抢的时候,人朝他脑袋开了一枪,开了一枪他仍然不放这个车,仍大声呼救,引起路边那个巡警,就是巡逻的民警注意了,那三个人被迫跑了,扔下车扔下他。但是他头被打穿了,那个小孔,圆的就是头上那个弹,就是射的那个弹孔,被打穿了可能没伤到,可能没伤到里面的脑髓,所以只是把那个颅骨擦了一块,他把那个车保住了,因为毕竟是他的命根子啊!他们就是花了很多的钱才能争取到这样的一份职业,能够平平安安的开车,稳稳当当的赚点钱就不错了。我觉得,他四年没有回家,他春节正是赚钱的时候,因为春节大家都有客人嘛,有外地人到城里。深圳还是一个旅游城市。四年都没有回家,他看我使劲的拍那么多照片,他说,你们表扬我都不是我的,他说,我都不需要表扬。
主持人:他需要什么?
张新民:我就想你能不能给,上边如果真的对我这种,觉得我这个人好,能不能给我解决户口。那时候城市户口对他来说,他想真正从一个农村的人变成一个城里的人,户口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就是很多人,尤其是在90年代的时候,户口就都不很重要了。那在七八十年代,尤其是70年代以前,户口这个东西太重要了。城市户口是一个重要的标签,他就是这样努力的干,努力的干。后来他被评为深圳市劳模,全国劳模,最后领导就让他去做,把他调到办公室管调度,调度这些出租车。做调度,后来又让他去管那个培训,就是对这些出租车司机的职业道德培训。什么规则,什么什么个方面的培训。他现在,他那个办公室,他是一个小头,他下面还有几个工作人员,他还是那个部门的一个小负责人,叫部门经理。后来,他就不在那个地方,后来,我们又去了一趟,他说他在万买了房了,儿子也过来了。
主持人:他的深圳户口解决了吗?
张新民:解决了。五一劳动那个奖章得了以后,深圳市就给他解决了。深圳好像每年要给这些优秀得外来工解决十个户口。我感觉他真正融入了深圳市的,真正融入了这个城市的生活当中了。他现在,可以说,他是深圳市民了。但很多外来人,外来打工的,尤其是打工的,他们永远是把这些城市看作是,把他们进入的城市看作是别人的城市。在你采访的人中间,我注意到这张照片,叫洗墙工住家彩,被称为蜘蛛人的啊。洗墙工他也是湖南人,湖南桑植。被称为蜘蛛人,他也是一再的找不到工作,最后还是选择了这样一份工作。因为这个工作没人跟他抢,很危险。外人看起来就是几十层楼上,一根绳子栓着溜下去,还要干活,很多人没有这个胆量。其实,他是当过保安,当过玩具厂纸盒厂的工人,干过很多事。他跟我说:“哎呀,都干不久!”“为什么?”“老板想炒你就炒你啊,不跟你讲为什么的。”“不为什么?就是说你今天走人你就得走。”其实,就是他们,进城务工干的是城里人,其实最苦最重的活。城里人不愿意干的活,而且是最没有保障的,就包括这十来个人。洗一幢楼,我跟着他们一起从那个楼面上一起栓着绳子,你也这样绑着绳子上去,我也绑着,这根绳子其实很简单,其实没有什么安全保障的。它就一根绳子,它就这么简单,底下一块木板,一个卡。
主持人:他们的收入有多少?
张新民:这样冒着生命危险的一份工作,他说两千块钱左右。
主持人:一个月?
张新民:一个月。那个时候,应该说是个不低的收入啊!在民工里面,就是在进城的农民工里面算不错的。
主持人:它的工作强度大吗?
张新民:很大。他如果接了一单活的时候,接了一单活的话,他就吃饭睡觉都在他那个楼顶上,直到把这个活干完为止。这份钱挣的真的很不容易,这个他没办法,他洗墙都是带有腐蚀性,那些洗涤水,他成天泡在那,他如果带手套的话,他就更不安全更不踏实,很滑,很滑。他只有赤着手,赤着手在那个水里,在那个洗涤剂里一泡,在加上那个玻璃墙上。其实玻璃墙上有很多毛刺,两下两下就成了这样了。我觉得这个小伙子其实很朴实,但是,他还是就属于,就是说,他说,他高中毕业。“你才高中毕业你没法,我觉得啊没法往上发展,你还是只有做这种体力为主的。”体力为主的,有可能他回家乡了。
主持人:其实像你刚才说的,深圳像这样的人太多了。
张新民:太多了。有可能有梦想,也可能没有梦想,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着,想挣钱,都是对前途怀有一种,怀着希望去,但究竟能怎么样,其实是不知道的。刚开始到深圳找工作的人,第一个问题就是住房。一般都是租房住。你像我们刚才讲的出租车司机,他三家人住一套房啊。那可能属于条件比较好的呢!对三家人住,洗墙工十来个人租一套房。但是,还有更多的人,就是说这样的居住,他都承担不起,因为他们一个月的工资也就是在八百块钱左右,加上再拼命的加班也就一千多块钱。他如果要去付那个房费,他是承担不起的,所以就出现了,也是有一段时间,也是在九十年代中期,出现了这样很多的棚户区,尤其是在那些劳动密集型的那些。这个棚户区是在,夏天,你看他沿着一条水沟很糟糕很糟糕,就是搭建的一溜一溜的,这样的很多,这只是一个点。
主持人:你说93家房客,我数了一下吗,多大的面积里住着93家人?
张新民:不是就是这一片,这一片棚户区住了93家,每一家基本上,大致就是住,理论十来人,这样就是一家。
主持人:一家就是,你就是指的一间房子,但是里面实际上住了很多家人?
张新民:实际上,它这个就是说,这就是一家,这两口子,这两姐妹,底下还有两口子,就是说兄弟姐妹夫妻,它其实只占据一个床位。就我拍下这个房间,大概只有十个平米出头,它周围全是这种密密麻麻,就是这种木架子的木床,中间的空间只有一米不到的一个小方桌。这个小伙子做的那已经是门了,我是坐在我的机位,是这张床上,对着拍的,一共是五张床,就是五张木架子上下床,一共是十个铺位。每一个铺位是住两个人,有四对夫妻,有两对姐妹。有一些,这样子的话,这个房间不用讲了,肯定是既没有厨房卫生间了,有厨房。你看他们的厨房,就是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有一堆煤油炉子,只要这间房子里,你数一数有多少煤油炉子,就有多少个家。
主持人:就有多少个家?
张新民:所以说住在这种棚户的房子里头,就说完全谈不上生活质量了。有时候非常的不方便,也不一定怎么说,你看人家两口子还是挺好的,上边是两大姐,底下是小两口,她们上边还看着底下这小两口,那种,还挺羡慕。你看她出去,还得对着镜子打扮一下,外边还是小靓仔,骑着那个山地车在那等呢!因为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觉得,我觉得他们有他们的生活内容,他们有他们的喜怒哀乐。我觉得我作为一个记者,我千万提示,告诫自己,千万别用自己的一些去嘬度他们,觉得他们很可怜。
主持人:不是她说他们厂里有宿舍?
张新民:有职工宿舍。但是两口子不能住在一起。
主持人: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分开的吗?
张新民:就是老乡不能住在一起,老乡,兄弟姐妹,亲戚朋友,她不能不,不是因为你们是老乡,你们愿意住在一起就住在一起,这是一。第二,食堂吃饭,她说又贵又不合口味,不如自己做的好吃。他觉得哪怕是一个很临时的,很窘迫的,很拥挤的,但她觉得多少还是她的一个窝,是她的一个家。
主持人:我觉得,你也见证了民工流入一个发达的城市,然后不断的,这样一个生存变化的过程啊!在这个过程当中我想问你的就是,什么原因使你坚持着十年一直去关注他呢?就是说,我们这个社会,这么多年来出现的,以前没有过。
张新民:我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60年代70年代80年代我都经历过,我觉得进入八九十年代,这种大批的农民,向城里进入城市寻找自己出路的。这种过程,只是现在在中国的转型期以后,过若干年,可能这些东西都会成为一段历史。当我们那个时候再回忆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们用文字用语言,我觉得说都不够紧,还会再去关注吗?农民进城这个事,我为什么在200年就告一个段落呢?我觉得他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就是说过去开始的时候,我们是排斥的,是盲流,早期的时候,城里对他有很多限制,就包括他们的各种证件。我看他们谋一份那么简单的工作,他们要带身份证,暂住证,毕业证,未婚证,计划生育证,什么什么证一大堆。我们现在也要,刚开始对他们极端的瞧不起,他们城里人觉得你们这些人没文化,又脏又乱,社会治安就是你们。随着他们进入城市,城市变得越来越离不开他们,城里人现在过节没保姆你就不行,没有清洁工扫大街了你就不行。
主持人:拍了这样一个主题——农村包围城市,真是大时代下背景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时期。十年的时间去关注它,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张新民:最大的感触就是我心里很踏实,我经历了。我有这么一段经历,我又是干这个的,我是拍照片的,我拍了我觉得我应该拍的照片。而且我觉得我尽力了,我觉得我问心无愧了,我觉得很好,我觉得这十年我没有浪费掉。
主持人:好,非常感谢张新民今天接受我们的采访,也非常感谢你这十年来留下得影像资料,这么珍贵,可以给我们以及后来得人一起去分享。谢谢你!
张新民: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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