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骑士:墨西哥副司令马科斯文集》的出版,适逢国内“新左派”与“新自由主义”论争正酣之际。本书编者系国内“新左派”著名代表之一,引进此书意图无疑很明显。但是,这部奇特的“文集”,不应仅仅简单视作对“新自由主义”的控诉状,而应理解为一场符号革命。
上世纪80年代,由于与美国经济整合,推行新自由主义改革——贸易与金融市场自由化和国有企业私有化改革,墨西哥的社会贫富分化加剧,而墨西哥的最早居住者,占全国人口近10%的印第安人,更是沦落到社会底层。政府施行的土地私有化,剥夺了印第安原住民的土地,实际上等于将其逼上绝境。1994年元旦,同时也是墨西哥加入北美自由贸易圈正式生效的日子,“萨帕塔民族解放军”——一支以印第安人为主的农民武装,头戴滑雪帽,终于揭竿起义,打响了反全球化、反新自由主义的第一枪。虽然起义最后遭到弹压,但是已经成功地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关注。而这无疑很大方面归功于运动的领袖——副司令马科斯,正是这位“切·格瓦拉第二”,成功地把萨帕塔运动由一场地区性的军事政治行动,提升为一场全球性的思想文化运动、一场符号的革命。
第一次读马科斯文集的人,无疑会迷惑。很难说这是政治文本还是文学文本,是意识形态的美学化还是美学的意识形态化。就形式而言,它包括公报、信函、演讲词、宣言、童话、对话、访谈、寓言,中间又不时穿插莎士比亚和聂鲁达诗句、博尔赫斯小说以及各种通俗文化文本,琳琅满目;就内容而言,既有对新自由主义的批判,也有对丛林游击队的写照,既有对个体生命的沉思,也有对墨西哥社会现状的政治性判断。其中最富戏剧性的,无疑是马科斯在文字间虚构了“甲虫杜里托”和“安托尼奥老人”这两个形象,他们和作者形成了堂吉诃德与桑丘、福尔摩斯与华生的对话关系,在这些杜撰的“答客问”中,马科斯亦庄亦谐地展开了对墨西哥前途命运的思考。
文学就是一种词语、符号。而“我们的词语就是我们的武器”,这是萨帕塔运动的著名口号之一。正如马科斯在访谈中谈到的那样,语言在建构原住民的世界中,起着关键的作用。“凭借语言,我们进入世界……语言不是作为彼此交流的方式,而是作为建构事物的方式……当地下墓穴时代到来的时候,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并不高估语词的价值。语言降到了次等。当我们进入原住民社群的时候,语言成了武器。”通过“行走的语词”,沉默的大多数发出了呼声,从而使那些“为官方历史、国际条约和金钱旅行的地图线路所遗忘的地方”最终浮出了表达的地表。
马科斯利用诗意的、个性的书写,包括他的蒙面、烟斗、个人魅力,把萨帕塔运动带出了沉默,带向了“一场深谙词语和象征力量的运动”,同时也产生了符号革命所必然具有的抽象化的危险。
当马科斯把萨帕塔运动局限在“土地之色”和玛雅文化时,他还在依托墨西哥恰帕斯地区的土地。可是,他却宣称:“马科斯是人,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马科斯是所有那些遭排斥的、受迫害的、抵抗的、迸发出‘受够了’的呼声的少数群体。所有少数群体开口说话之日,便是强势群体陷入沉默与忍受之时。我们,正是所有遭排斥的人们,寻找着词语,自己的词语,令强势群体分崩离析。”当他宣称萨帕塔是为全人类的“民主自由公正”而战的时候,就步向“一种抽象正义的绝对诉求”了,其结果往往会导向“一种道义强迫的不可回避”。那些对其他人使用毁灭手段的人觉得,自己被迫要从道义上消灭这些其他人,消灭这些“绝对的敌人”。从正义之战到恐怖主义,也许仅仅只有一步之遥,尤其是当“符号革命”也失效、当对立双方在语言上已经无法沟通的时候。
“蒙面骑士”这种形象,诚如马科斯本人所认为的,只是“卖弄风情的一点残留物罢了”,它可以什么都是,也可以什么都不是。语言、词语、符号等等,也是如此。所幸的是,马科斯和他领导的萨帕塔运动,仍然还在墨西哥南部的丛林中游弋,现代发达的媒体业和互联网、消费文化,并没有使其忘乎所以,他们的目光仍牢牢在注视一件事:宪法对原住民权益和文化的承认。一个属于土地之色的尊严之所。
《蒙面骑士》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6年6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