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记者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见到他们,走近他们的生活,你也许永远都想不到,在这个城市,在不被人们注意的角落,生活着这样一个族群。他们是一群游走在生活和法律边缘的人,人们笼统地称他们为流浪者。他们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和规矩,生态链看似简单又颇复杂。 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在大桥下面,他们这样卑微而盎然地活着。
车流滚滚的广州大桥下,据说是他们最集中的居住地。记者与他们接触了一个多星期,在那里,迄今为止住了13名住户,他们以捡垃圾为生。晚上出动,白天休息。事实上是大多数时间都活在一种无聊的状态里。对面马路,有个小保安,他每天都会来桥底巡视一遍。他们之间从不交流,但却有着相似的忧愁。
气温33℃。“格美”过后,广州一如既往的酷暑。中午12点,烈日如火,坐在有空调的53路公交车上,路过中山一立交。桥下住了两个人。
从车窗里望去,在长满风雨草的立交桥环道中间,搁放了两张木板搭建的床,两个赤膊的男人在互相打望。
要上到这里,先得越过广州大道两条车流滚滚的甬道,侧着身子跳进立交桥桥底。这里阴冷逼仄,泥土松软,但气味难闻。等红灯亮起,你要适时翻过高架,凌空踩在水泥栏杆上,底下是穿梭的车流。之后再快速越过一条红绿灯路口。
这是一个车声鼎沸而鲜有人迹的地方。住在桥底的两个男子是外来打工者。他们在桥底生活。他们的故事,跟许多来广州找工作的外地人极其相似:满怀憧憬,希望破灭,最后流落街头。
他们说,在广州的很多桥底,都住了这样的人,每个人都有惨痛的遭遇,对社会抱有戒心,离群索居。而广州大桥底下居住的人数最多,那是一个由流浪汉组成的特殊族群。
桥底的族群
广州大道像根中心轴,穿越市区腹地,一路延伸。到珠江地段,它开始放慢步子,架桥而过。并在桥底留下了大面积的绿化空地。绿树成阴,烈日下,这里绝对是个惬意的场所。
在这个寂静的午后,65岁的杨老头躺在他的领地——一床棉絮上铺着的一张席子。他满头银发,微眯着眼睛,看着桥墩外炽热的阳光。绿化园里的草软化了,夹竹桃和美人蕉都耷拉着叶子,散发出奄奄一息的热气。那些虫鸣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
隔着马路,桥底一座白色的岗亭,暴晒在太阳底下。这会没有人,保安也不见了踪影。
他的周围,对面桥墩下,并着两床黑色的泡沫垫,六个赤裸上身的“邻居”在玩“斗地主”的纸牌游戏,四个人参战,两个人在一旁聊天。
“喂,老头,昨晚捡了多少钱?”一个30岁的男子停下来,大声嚷嚷,他来自梅州,按照桥底的规矩,这名男子叫“梅州佬”。这里住了10个人,60多岁的杨老头和韶关老头;一对夫妇,丈夫是本地人,妻子来自新疆;两个不定时出现的湖南精神病人;还有在这里住了3年的“小贵州”,“小广西”。
梅州佬住的时间最长。家产也最多。几乎所有做饭的锅盆都是他捡来的。最贵重的是那辆180块钱买来的脚踏三轮车,他捡垃圾时不用走路。
看起来,他是个热心肠的人。话比较多,喜欢跟别人讲起他跟那些富有的老乡和朋友交往的经历,他说,“我不愿意去找他们,如果愿意的话,要找工作随便一句话。”
这在两个长者眼里,显得很浮夸。“他的话多半不可信,”杨老头说。
杨老头没理会梅州佬。在这里,他是个体面的老头。他衣着干净——至少没有太大的气味和油渍——出去时还穿着捡来的皮鞋,好久没上油了,皮革皱巴巴的。
他保持了良好的习惯,捡垃圾时,他留心地上的报纸,他喜欢它们,喜欢上面的文字。他说,“上面有好多历史,好多故事,我也可以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外面发生了什么。”
下午2点,桥底比外面阴凉。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缓缓从枕头边的塑料袋里掏出叠整齐的报纸,在上面抄了一行字:学而不优难为仕,仕而不学也难优。
“这话真好,”他拿起用黄胶布包起的放大镜揣摩着说,“我知道它的意思,它是叫人去学知识,我能看懂它们的意思,可我就是说不出来。”
杨老头的家在湛江吴川县,他有5个子女,两个女儿还在读书,他的老父亲还健在,今年87岁。
“我出来是为了减轻他们的负担,家里农活不多,我老婆一个人可以干完,待在家里总会消耗粮食。我出来打工,年纪大了,没人要,只好捡垃圾。每天都能卖10来块钱,运气好的时候也有20多块。我花销不多,一天3块钱就够了,其余的存起来寄回家,”他说。
此刻,“斗地主”的人似乎疲乏了,纷纷回到自己的席子上躺着,默不作声。桥底又恢复了平时的死寂。
他们是同行,捡垃圾为生。多半是从广州的夜生活开始,他们的工作也开始了。提着大塑料袋,游荡在街道上。他们盯着每间热火朝天的大排档和饭店。
“捡垃圾也要有经验,比如你要算计好,哪里的大排档最多?什么时候会丢垃圾?网吧在几点清扫?到处乱跑可能一个晚上都捡不了多少。”梅州佬说。
白天则是休息时间。外面烈日炽热,桥底的绿化园带来了阴凉。但也不可能像普通人那样安然入睡。躺在席子上,闭着眼睛,不说话。头顶桥上的车辆来来往往,轰鸣声灌进耳朵,很容易心烦意乱。
柴米油盐
下午5点,小广西从邋遢的席子上爬起来。他躺了一天,但没有睡,多半时间里,他在看一本厚厚的武侠小说。
“他是我们这里的大学生,每天书不离手,”梅州佬说。但小广西马上否认了,他含含糊糊,大概是“没有读过大学”的意思。他神情有些羞涩,牙床突出,很少笑,话也不多。
小广西22岁,来广州七八年了,进过收容所。他的同床小贵州也在那里待过,“那时候警察很凶,还会打人。”现在,“警察和城管文明了,不敢打人了,也不会动不动就把你关进去。”
桥底右侧,茂盛的夹竹桃围成了一道严实的篱笆。两个砖头筑起了灶,四周黑糊糊的。小广西起身做饭。他的饮食较有规律。他开始生火,从一瓶10升的矿泉水瓶里倒了一半的水,淘米。淘米水倒在桶里,锅底架着两根棍子,他把盛着米的瓷盘放进去,盖上锅盖。
之后,他用淘米的水洗青菜。梅州佬把剩下的矿泉水瓶扔在三轮车上说,“打水去了。”
绿化园里没有浇灌储水,他们要走到马路对面的工地上。这个活多半是由梅州佬完成。
天色渐渐暗淡,桥底的人爬起来,出去寻找晚餐。小广西的饭很快熟了,他从水桶里拿出一个小瓶子,里面浸泡着肥腻的白色肉块,和着青菜,炒起来。
他把火烧得更旺时,杨老头捏着两根木板回来了。杨老头今天的废品卖了12块钱,他用其中两块买了6条两个手指粗的鲫鱼,又从菜市场的屠夫那里讨了一根肉骨头。他的晚餐显然要丰富得多。
“我们没有一日三餐的概念,肚子饿了就爬起来找东西吃,吃一块钱的炒粉,或者盒饭,量很少,将就着吃,能垫垫肚子就行,”杨老头说。
找食物的人陆续回来了。那对夫妇中的娇小的新疆女人,坐在床上逗她的狗,“小黑,小黑,过来,”女人尖叫着。
这是一条流浪狗,身形矫健,跟这里的人一样,沉默的时候居多。这对夫妇的床很干净,衣服和行李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头。还有一只开裂的半导体收音机,微弱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他们从不跟别人提起往事,因而显得很神秘。即便被问到,妻子也只是叹息说,“唉,都怪我们路没走好。”但马上,她就被躺在床上的丈夫叫走了,他似乎不愿意听到妻子跟别人提起什么。
这时,女人看到丈夫提着盒饭的身影从桥墩走进来。她把弄皱的席子铺整好,等待今天的晚餐,小黑也摇起尾巴,温驯地在一旁看着主人。那个全身赤裸的湖南精神病人也捡来了他的晚餐,在桥底下旁若无人地游荡。
梅州佬的车铃声刺破了沉寂。小广西已经回到了席子上,梅州佬把锅子涮洗一遍,用刚刚煮饭炒菜的锅子烧水洗澡。
路灯还没亮起,桥底笼罩在夜色中,人影变得恍惚。他们坐在席子上,享受着最后的宁静,随时准备出去。越过桥底的马路,亮灯的岗亭里,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们。
新住户到来
8月8日中午,三个不速之客,闯进桥底这块领地。
起初,天气沉闷,整座大桥都像压在心头。睡在桥底最左侧的韶关老头在埋头看报,没人注意桥墩边已经站了一对男女,在看着这一切。
确切说是三个人,瘦弱的女人胸前还抱着一个小女孩。她的黄T恤像一件袍子,孩子紧紧蜷缩着,衣服显得空空荡荡。男人把三个白色的大包袱放下来,又到草地里拖来一只黑皮箱。
他迟疑了几分钟,终于走向韶关老头。
他来问可不可以在这里住。韶关老头睨着眼说,可以,你们爱住哪住哪。
在大多数人眼里,这是个冷漠的老头。他们往往会说,“韶关老头吗?他呀,身世惨啊,两个儿子都不要他,老伴也嫌弃他,在家没法活了。”
“我已经决定了,死也死在外面,回去干嘛?”韶关老头接过递来的烟,神情漠然。
他是文革前的初中毕业生。在韶关南雄镇的村子里做过会计。“后来施行计划生育,我领着计生办的工作人员去认人,把村里人得罪光了。”他最终辞掉了这份心累的差使。但命运由此转弯。两个儿子长大后怪他没用,老伴也变得刻薄起来。“前年我在惠州工地打工,脚被钢筋穿了个洞,打电话给儿子要钱治病,他们说‘没钱!’就把电话挂了,我出来三年了,从没回去过,也不打算回去了。”
午后,一场大雨终于降临,豆大的雨粒,打在干渴的夹竹桃上,顺着风势,飘了进来。韶关老头把席子挪到了对面。
得到了最初的认可,新来的男人和妻子把大小包袱提进来,开始打扫栖身场所。
在接下来的闲聊中,他们发现,居然碰到了老乡。男人姓关,35岁,也是韶关南雄人,他和妻子是逃婚出来的。
小关在家乡认识了妻子阿苏,但遭到了家长的反对。“双方父母都反对,我和她在民政局登记后才告诉他们,然后就逃了出来。”
他们最初住在赤岗一带的出租屋里。工地的活干完了,没钱结账,小关再也付不起每月250元的房租。只好领着妻女出来流浪。
新住户的到来,一切都很顺利,没有遇到反感或者抵触情绪。梅州佬在跟新疆女人聊天。他对新邻居高声喊道,“你应该去找工作的,这里都是些无家无口的人,你拖着孩子,应该去找正经事做。”
小关沉闷地扫地,妻子帮着把席子铺整好,用包袱围起来。女儿放在地上,顺着包袱爬起来,打量着这个陌生而幽暗的桥底。
第二天,梅州佬送来了一碗肉。小关的行李还没整理好,也没有出去找食物,到现在孩子还饿着。这是一个和谐的族群,来去自由,也不乏同情心。对于其他人来讲,对新邻居的到来,似乎无动于衷。没有改变什么,跟之前那样相安无事,生活仍继续着。
“这里经常是住了很多人,然后又突然一下子消散了。那些找不到活干的民工,过路客,多半是住一晚上就走了”,梅州佬说。
取名叫“文文”的小女孩,正在被妈妈喂饭。1岁半,去年在广州出租屋生的。
“我希望她以后不要像我们这样,她要有文化,学知识,知道怎么做人,”小关向梅州佬和新疆女人解释孩子的名字。“我在外面捡东西吃,但给文文吃的,都是买来的。有时候称一些黄豆,便宜,我从报纸上看到,说黄豆很营养,磨碎后熬成糊给她喝。”一个月前,街头有个免费诊断的活动,小关把文文领过去,医生说,“孩子身体还好,就是有点营养不良。”
中午,阿苏在外面捡来了一盒饼干。夫妻俩高兴了好一阵子,但仍不敢给文文吃,直到梅州佬送来了那碗肉。小家伙很快适应了新环境,到了傍晚,她拖着妈妈到绿化园里玩耍。
疲倦的小关坐在床头吸烟,想着今晚是该出去捡垃圾了。他突然看到一个穿制服的保安站在草地上,望着妻子和女儿发呆,一动不动。他觉得很奇怪。
边缘的人
那天运气好,傍晚出去了一趟,不到一个小时,杨老头满载而归。经过河堤时,他突然意识到,心被刺痛了。
“出来流浪的都不算好人,”一个巡逻的警察说。
“喔,不是绝对哦,也不算是百分之百,”杨老头实在忍不住,说了一句。
警察笑了。他们都认识这个满头白发的老头。知道他是住在桥底的流浪汉。
警察说这句话多半是为了调侃,而杨老头却把它当真了。“不过也是,这些流浪的,什么人都有。”杨老头叹息说。
2005年年底,计生部门统计,广州外来人口500万;公安部门统计,广州外来暂住人口350万;而广州市劳动保障部门登记在册的外来务工人员仅131万。弄不清流动人口和外来务工人员数目,劳动保障部门很难实施有效的管理。而数量庞大的流浪人员则是没有统计在内。
这是一群行走在生活和法律边缘的人。他们的行为举止来自最朴素的道德判断,而又是没有任何约束的道德。在他们看来,霓虹灯和高楼大厦都是城市的面纱,“你从桥底看去,就可以看到一个真实的世界。”
就在这天晚上,桥底的保安黄明城发现了形迹可疑的两男一女,他正要去盘问,听到对讲机里伙伴在呼叫在赤岗附近刚刚发生一起抢劫案,歹徒为两男一女。黄明城心一紧,“不就是刚刚走过的3个人么?”他赶紧叫上附近的便衣去围堵。
而韶关老头则在上两个礼拜,看到5个穿电工制服、开着一辆小卡车、戴着黄色安全帽的人来对面马路剪电线。下午,就有警察来桥底盘问,怀疑是他们偷了电线,“你看,现在的人,多嚣张啊,穿着制服开着车子,谁晓得会是偷电线的。”
这些事,对于桥底的住户来说,见多不怪。即便这些身无分文的流浪汉也会遭到劫难。梅州佬的脚踏三轮车是第二辆了。去年夏天,一伙人到桥底,抢走了他身上仅有的30元钱,还把他的车子也推走了。“我说留几块钱给我买饭吃,他们还想踹我。”
梅州佬怀疑是跟他住在桥底的那帮流浪汉干的,“前一天,他找我借钱,我说没有,第二天便叫人抢我。”
“不是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人都可以聊天,”这是桥底的生存法则之一。在这里,生态链看似简单实则复杂,每个人都抱有戒心。
小关担心会有人打文文的主意。去年在中山大学附近住的时候,有个人想偷走文文,被小关赶跑了。自此,他没有一天让女儿离开过自己视线。
“你相信吗?这辈子做了坏事,会报应到后代身上,”梅州佬对他说。
小关点点头,“有些人捡垃圾会从工地上偷点铁块,到小区里割些电线,但这是他们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我有孩子,我不会走这条路的。”
“对面有个岗亭,那个保安每天下午都会来巡视一遍,所以这里还算是安全的。”又开始生火做饭的杨老头说。
不仅安全,也很安定。已经有8天了,城管的影子没出现在桥底,“他们有时会来赶我们走,他们是怕我们影响城市市容,但我们出去了,还是会睡在街上,并且他们走后我们又会回到桥底,折腾来去,又管什么用呢?”
保安黄明城
6点钟,黄明城准时来到他的小岗亭。天还没有暗下来,透过岗亭的窗户,他可以看到桥底的一举一动,那里正在准备晚餐。
气温也没降下去,岗亭很闷热。里面有一张桌子,横放着两张凳子,挤满了整个空间。门口的凳子坏了,由三根棍子支撑着。一台小风扇放在地上,呼呼地转着热风。
他取下手机,放到桌子底层充电。然后面无表情坐下,看着过往行人。他的上衣口袋里插着对讲机,里面发出滋滋的电流声。他听到同伴在对话,但没叫他的名字。他只有22岁,方圆两公里沿着广州大桥南段的桥墩以及河堤绿化带,都是他的管辖范围。
他要留意每个行经过往的路人,观察他们的神态,有无异样,身上有没有带管制刀具之类。每天,从身边经过的人络绎不绝,但没人跟他说话。在路人看来,他更像是一个窥探者。
他转过头,沉默地看着对面桥底的流浪汉们,从那里飘来一阵欢悦声。他的神情透着些许悲凉。他能体味这种悲伤和悲伤中片刻的欢愉。他也曾流浪,在桥底下住过。
在他16岁的时候,他第一次来广州。跟这些流浪汉一样,他最初是为了一份活来到这里,但很快,被现实幻灭了。他那时还很瘦弱——现在也不壮实——年纪又小,没人肯雇他。他的钱又花光了,口袋里还剩下两块钱。在芳村开发区里有座小桥,那里阴冷而潮湿,黑黢黢的一片,爬满了虫子和蚊蚁。他在桥底住了一晚,他怕得要命,但他更怕哭声会带来更大的灾难。他一直忍着,拼命咬着牙,期盼长夜快点过去。他只有16岁。
第二天,他用一块钱坐上公交车,漫无目的,后来又转了一辆,之后就不知该去哪了。他运气好,碰到了一个军人,把他带到他的韶关老乡——一名警察的办公室。警察给了他饭吃,然后送他去火车站。黄明城记得车票是37块钱,还剩63块,警察全塞给了他。“你年纪还小,等过几年,长大了再出来打工,”警察说,叮嘱他回到家一定要回电话,“要不然会担心的。”
黄明城在回家的路上大哭了一场,然后才进门。之后,他的梦想是当一名警察。
6年后,他再次来到广州,现在,他是一名保安。他欣慰地认为,至少离那梦想接近了。他说,他“很喜欢这份工作,要努力把它干好。”
又过了10分钟,黄明城决定例行公事到四周转转。他把灰色的制服拉得笔挺,整整齐齐束紧腰带,显得特有精神。他对着玻璃窗,端正好帽檐后,握着1米长的治安棍朝桥底走去。
这时候,在一丛灌木下,他惊喜地看到,这里来了一个孩子。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枯黄的头发,脚上穿着黄色胶鞋,走起路来晃晃荡荡,鞋子发出“吱吱”声响。
孩子的母亲,形影不离地跟在后面,她们在玩一种追逐的游戏。他顺着桥底望去,在最里端,垃圾又向桥底延伸了一段距离,一块干净的地面打扫出来了,大大小小的包袱围着床垫,围成了一个家。一个干瘦的男子,坐在暗色里吸烟,不时朝那对母子望去。他确信这是今天新搬来的那户。
他想说些什么,但不知道怎么开口,他顿时神情紧张,甚至站定了几分钟。新来的“小住户”,重重撞击了他,让他想起了留在老家里的可怜的儿子。“我儿子3岁了,比她大多了,在乡下跟着我母亲过日子,”22岁的黄明城叹息说。
在他的家乡,韶关乐昌,刚刚经历了“碧利斯”水灾,他家的土房子被洪水淹到了屋顶。
“我家很穷,我有三个弟妹,大妹妹在广州打工,去年打电话说,要去新疆工作,之后便失踪了。”
同时消失的还有他同居两年的女朋友,孩子的未婚妈妈。“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走了,我不晓得她为什么要离开我,孩子还那么小,我们说过要结婚的,”黄明城很迷惑,这种迷惑构成了他如今忧郁的生活状态——压抑,苦闷。男人的自尊心促使他振作起来,对工作兢兢业业。却又苦于没有朋友,无人倾诉,甚至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现在每天下午6点到12点在桥底值勤,下半夜还要到赤岗一带加班。几乎没有闲暇停下来思考未来的路怎么走。因此,当黄明城经过桥底时,这些面容沧桑疲倦的流浪汉,让他很快想到了自己。
“我看到他们很可怜,但是,我不能跟他们一样,”黄明城说,“我们都有手有脚,身体又没病,不去找活干,跟废物有什么区别?”
“我每次看到这个小女孩我都在想,要是他父母愿意,把孩子交给我抚养,我会拼了命赚钱,让孩子过得好,赚到最后一口气,也值得。”
桥底突然亮起了火光。黄明城赶紧站起,提了提腰带,拎起棍子赶过去。防范安全事故,这也是他的职责所在。
在夹竹桃边上,杨老头忙着生火正要煮晚饭,火光由此而起,并且在阴暗的桥底显得尤为突显。黄明城走过去制止说,“这里不准生火。”
“我一直都这样做饭啊,”杨用粤语跟他说。
两人对视了片刻。黄明城凝重的神情慢慢松懈下来。
“嗯,注意点,别出事了,”小保安压低嗓子,朝夜色里走去。
采写:本报记者 龙志
摄影:本报记者 刘可 实习生 霍健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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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桥下做饭的人。
从桥下流浪者的留言可以看出,他们本身需要一种可以平衡“流浪世界”的规矩,他们之间也遵守着一种“职业道德”。
大得像个运动场的桥底,流浪者们依照桥墩的格局划分好了“势力范围”。
一个流浪者依偎在他全部的家当上放心睡觉,也许在这个时间段里,生存的压力可以暂时放在睡梦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