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帮独臂的我圆梦
作者:高培力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三十日上午十点多,这是一个让我终生难忘的时刻。那天全厂停机清理卫生,准备迎接八二年元旦的到来。我与其他两位同事负责清理烘干线输送蛟龙内的残留物。 再有半个小时就可以完成任务了。不幸就在这时候发生了:我正在撕下螺旋齿上一块冷硬的胶块时,突然齿轮飞转,巨大的冲力一下子便把我的身体扯向蛟龙的纵深……
在医院治疗期间,一位去探望病人的老人见了我,不无惋惜地说,年纪轻轻的就成了残废,这辈子可怎么过啊!
我望着右边空荡荡的袖管,心底一阵冰凉。那年,我十七岁。
有亲情相助,“君子当自强不息”
出院那天,我是笑着走进家门的。我的亲人们也是笑着迎出家门的。在有限的条件下,父母给了我最温馨的关照。秋天刚刚建起来的两间南屋粉刷一新,双人床上,一条用下脚料拼制的廉价毛巾被平整的让我不忍触摸;不舍得用的新枕巾母亲也拿出来了;靠床头是一张新打制的写字台,床尾是叔叔为我买的一对简易沙发;进门处是与写字台一起做的新衣橱……我笑了,是因为我终于可以不用和弟妹们挤在一起了;我笑出了泪水,是因为我知道一个月仅靠一百二十元支撑的七口之家要为我做这些,父母可谓是煞费苦心的。舔犊之心,苍天可鉴啊!
母亲说:学习用左手写字吧。口气柔和而平静。而正是这份厚重得足以埋葬所有不幸的平静,正是这份坚固得足以抵挡所有灾难的平静;趋散了我心中空荡、恐惧、纷杂与逃避的情绪;使我清醒地认识到“曾经沧海难为水”这个朴素明了的道理。于是,我开始学习用左手写字了。
然而,要学习用左手写字,对一个刚刚失去右臂的人来说谈何容易。没有了右手的辅助,一运笔,铺在桌上的纸便顺着笔划的方向上下左右地滑动。我强迫自己耐住性子写下去。纸上横斜竖扭弯钩直,笔划毫无规则地纠结在一起,仿佛一团缠绕不清随时都准备挣脱束缚的小蝌蚪。因为通常写字的排序是从左至右,所以我刚刚写下的字很快就被前行的左手抹成了大花脸,小拇指侧则如才从墨水中拖出来一样,浓厚的墨汁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恼人的肮脏。大颗的泪水落在纸上那些不像字的字上,不动声色地捉弄着我苦苦的努力,崩溃着我原本虚弱得不堪一击的所谓坚强。我不知道上天何以如此残酷?以至如此轻易如此毫无怜惜地把我塞进了潘多拉的盒子?望着纸上经手指拖曳泪水沁洇模糊不堪的一团墨污,我想起母亲说过的“双手是好汉”的话,心里充满着无以言状的酸楚……
在这期间,家人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帮助。衣服还没有脏,母亲替我洗了;指甲还没有长长,父亲帮我剪了;我说要学习日语,叔叔出差去青岛新华书店为我买来了当时书店里所有的十几种日语书籍;婶婶拿出了自己不舍得用的营养品;连弟弟妹妹也变得格外懂事了……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母亲竟然从繁重的家务中抽出点滴时间,重新拿起久违的笔,写起了文章。我知道母亲是在为她残疾的女儿做一个身体力行的典范啊!我的心颤抖了。母亲写得极苦,许多近在眼前的字,母亲总因不能肯定它的准确性而一遍遍地查字典。尽管当时母亲依然能够把《琵琶行》、《孔雀东南飞》等名篇倒背如流,但母亲毕竟已多年远离笔墨,连书信都不常写,更何况要提笔作文呢?在我也为人之母的今天,我依然难以想象当年的母亲是以怎样坚韧的毅力来支撑着她儿女们的精神世界的。
母亲的文字平实而朴素,多少艰辛与灾难都被她揉进平平淡淡的日子。母亲鼓励我说,你也可以试试,不要因为写得不好而烦恼,只要你把所思所感以你的方式记录下来就可以了。千万不要刻意追求什么,有些高尚的东西你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身临其境,但在努力进取的过程中,你精神世界的升华会强大你的人格力量,同时使你的生活真实饱满,这就是优质的生命了。
沐浴在这样的关爱里,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我用左手练习写字的三十二开百页笔记本,摞了两尺多高。有汉语,也有日语。
自尊自强,爱情就在“灯火阑珊处”
我与丈夫相识是在槐花盛开的季节,之所以如此清晰地记得那个芳香宜人的日子,是因为他为我写的第一首诗是关于槐花的。
平时我是穿假肢的。因为我和那个年龄的所有姑娘一样,渴望完美的青春与完美的青春风采。何况我认为给别人一种视觉上的舒适感,是对彼此最起码的尊重。但在我们第二次见面时,我是空着袖管的。我必须让他认识一个真实的我。虽然经历了灾难的洗礼,对于随之而来的种种不测我有着最充分的准备;但我知道,发生在相识最初的“分手”,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无趣的片段,不会对心灵造成伤害;而发生在情深意重后的分手,便是一出足以使人痛断肝肠的悲剧了。于是,我有意识地把自己的自理能力生存能力降到极限,理智地把今后生活中的诸多不便摆在了他的面前。孰不知残疾人的生存张力是身体健康的人们所无法想象,甚至也是无法企及的。
在我滔滔不绝,口干舌燥之际,他拿出了那首关于槐花的诗。我至今还记得那首诗有一个副题,是李清照的词“造化可能偏有意,此花不与众花比。”
其实,我和所有自诩清醒的女孩子一样,虽然明了自己的平常,却又不由自主地会被一句“与众不同”所打动。我恋爱了。
在恋爱的日子里,也喜欢文字的他为我写了许多美丽而真纯的诗,当然都是关于爱情的,而每一首诗中都无法掩饰地洋溢着“与你一起慢慢变老”的真诚与热情,这曾让与我同居一室的同事羡慕不已。
这期间,我参加了全县“青年职工读书演讲比赛”,而后又代表县参加了“潍坊市职工读书演讲比赛”并获奖。说实话,在近百名高手如云的参赛者中,我一个初中毕业生用自己写的稿子能够进入前十五名获奖,这是我始料未及的。这次演讲大大增强了我的自信心。我在心里暗下决心:虽然我只有一只手,但绝不会让自己变成可怜虫!
结婚后,丈夫用他的行动实践着他爱的诺言。刚结婚的几年里,我一直留长发,丈夫每天早晨都精心地帮我梳好。偶尔闹别扭,赌气不用他帮我,他总是唱着《明天还是要继续》的歌替我梳好,而后得意地笑着说:“哈哈——,我又胜利了!”
九二年,我们从一间单身宿舍里搬进了单位的家属楼。虽然房子宽敞了,但离我工作的单位却远了。恰好丈夫也调到一所离我们单位不远的学校,于是,丈夫每天骑自行车带我上下班。春去冬来,无论严寒酷暑,风雨无阻。丈夫的体重属于“重量级”,每到夏季,日子就难过了。从他们学校到我们厂有一个大上坡,每天中午他都会骑车爬上这个坡准时等在厂门口。每每看到他热汗淋漓的样子,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多次对他说不用来接我了,我可以自己走回家的。而他却说:“我一想到你一个人走在风里、雨里、烈日下,我就心疼;再说了,咱们一起上下班,还可以说说话,增强感情;我一个人先回家有什么意思呢?”面对这样的情意,我还能说什么呢?
因为不愿意永远被“照顾”在“报纸和茶水”中,九六年,我找到新来的厂长,要求做一份不属于“照顾”范畴的具有实质意义的工作。厂长问我能做什么?我说我可以写字。厂长说:“那好,你写一份关于《企业管理及发展》的可行性报告,让我看看。如果可以,我绝不会埋没你的。”说实话,当时我根本不信他的话,以为这不过是推脱之辞。但既然话说到这里,我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着,试试看了。然而让我想不到的是,在我这篇报告送上去不久,我便被通知调到工会做工会干事工作。我很高兴,毕竟,我以自己的实力赢得了一份我喜欢的工作。
爱上写字,众人帮我圆美梦
其实,写字对我来说并不轻松。我只在东北一个大山沟里读到初中毕业,我的初三语文老师,是只断断续续上了四年小学的我的父亲;而我的语文成绩也总比数学差,原因是我永远找不出文章的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
因为不舍得买书,我读母亲写的字,也读母亲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读的多了,便有了写的冲动。开始写日记,写诗,甚至照着词牌硬生生地填词。虽然写的生涩,却也不无快乐。几年后,我竟然挤进了小县城的文学爱好者之列。认识了许多不错的写作者,使我有机会随时向他们请教。
曾经听到有人说,在中国,没有社会的共担机制,一个残疾人只能靠自己的打拼,没有人会真心帮助你。歧视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听了这样的话,我困惑,却也不无心寒。
有一次,我试着写了一篇小说,请文化馆的明连君老师指导。明老师看过后,就我的文章写了好几页纸的指导意见。他说,好的我就不说了,我只说不足的地方。不管你是不是愿意,我既然看了就不能不说。听了明老师的话,看着小说稿件上明老师写下的厚厚的文字,我既羞愧又激动,原以为老师只会说几句敷衍的话,没想到——我不由得脸红了。从此,在学习写作的过程中,我得到许多老师和朋友的帮助。在我的抽屉里,不仅有明老师的指导,还有前潍坊市文联韩钟亮主席和文友的指导性文字。我视这些如珍宝,虽然许多词句已铭刻在心,但我还是会时常拿出来读一读,因为那于我比名家导引更有指导意义。也更让我珍惜!
重温字里行间的期待与温暖,我不再困惑。因为我已然明白,在中国,每个人的胸膛里都跳跃着一颗火热的心,只要我们用真诚的心去开启!
多年来,我还常常把写的稿子拿给父母和弟弟妹妹看,他们也及时反馈自己的感受。今年八月,我建了博客,妹妹读了,会打长途电话来评述一番,当然是不说优点只道欠缺。我虚心接受,受益匪浅。
尽管未来依然可能日月维艰,但有如此深情厚谊与我风雨同舟,面对挫折与不测时,我知道我可以沉默,但绝不会害怕;我能够隐忍,但绝不会屈服!
岁月荏苒,二十多个春秋转瞬即逝。二十多年来,我和所有善良质朴的人们一样,真实而平凡地生活着。因深感领导同事的信任与支持,我工作扎实努力,被领导推荐为十届十一届市政协委员;近几年我还在多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百余篇,充实了自己的生活。
2000年,我毅然办理了退休手续。有朋友关切地问:为什么非要放弃那么宽松愉悦的工作环境?我想,我之所以放弃,是要找一个新的起点,不在意是否会走向成功,因为成功的界面之于我毕竟太过宽广,宽广得让我望不到她的尽头。我唯愿沉醉在努力进取的过程中,期盼一份水到渠成的小小欣喜。
现在,女儿已考上大学。而我一边写着自己喜欢的字,一边帮弟弟打理着服装店。生活充实而安详。
“工作着是美丽的”。在感受美丽的同时,我期待着,以永远的真诚圆自己的梦,也圆所有美好的梦! (责任编辑:王玲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