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来信之林达专栏

　　美洲大陆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地方。同是美洲，南北美洲却有本质差别，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文化和制度传统的差异对一个区域会造成多么大的影响。虽然北美是移民国家，现在来自英国的移民及其后代比例已经很低，可是它最初自英国传承的文化传统基本保留下来。它的制度是逻辑一贯的，民众也大致习惯于在法治的理性程序下作出他们的政治选择。军人干政几乎被看做是一种罪恶。而南美的传统来自西班牙和葡萄牙，它从16世纪开始就是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殖民地。在那里，军人在传统上有很高的地位。军人们有很特殊的荣誉感，他们认为，在国家面临政治危机的时候，“挺身而出”干预政治，“扭转国家方向”，是军人理所当然的职责和荣誉。这是西班牙内战的起因，也是佛朗哥在西班牙执掌权力长达四十年的原因。

　　不仅如此，佛朗哥虽是一个专制政权，可是在执政期间，他并不像其他国家一些专权者那样，把老百姓硬圈在里面。佛朗哥政权寻求开放，指望西方世界接纳，于是开放旅游业，开放移民。出于经济原因，也出于政治原因，大量西班牙左翼人士或者同情左翼的民众，移民南美。在西班牙的一些地方，移民南美的人口甚至超过了留在故乡的人口。由于古巴左翼政权成功的榜样示范，他们也希望试着在南美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这是最初起诉皮诺切特的竟然是西班牙政府的原因，因为皮诺切特政治迫害的对象，许多人不仅是移民，还是保留西班牙国籍的西班牙公民。南美的历史当然也有文化性格的因素，这些原因都导致了南美习惯性的政治动荡和经常出现的军人政权。

　　皮诺切特的上台，是上世纪三十年代西班牙佛朗哥的一个简写翻版。不同的是，它同时又是冷战的产物。假如皮诺切特不上台，智利就可能成功地走一条类似古巴的道路。会走得怎么样，历史无法假设。皮诺切特曾被认为是智利现代市场经济的奠基人，使得智利的经济有过一个起飞，被称为“智利奇迹”。在这个过程中，当然有大量的百姓得益，可是，他和任何一个权力不受到制约的强人政权一样，下台后被揭露出长期偷税漏税，在海外有来源不明的资产。也和佛朗哥政权一样，以如此方式取得政权，智利国内就始终处于极强的政治对抗张力之下。一方是政治高压迫害，另一方是政治暴力反抗和暗杀。如此对决，恶性循环可以导致刚性破坏，给国家带来巨大灾难。

　　在这样的高度政治紧张下，智利皮诺切特统治终结的方式还算是好的。智利最后和平过渡到民主政体，皮诺切特在1990年向民意低头而离开总统职位。那时，智利人民已经在军人政府的政治恐怖下度过了十七年。智利过渡到一个新阶段，而皮诺切特在陆军总司令的位置上又留了八年。这次政权转换，也可以看做是一个对皮诺切特当政行为不予追究的交换，以取得他的合作，因为当时智利宪法规定，在任6年以上总统获任终身参议员，也就因此获得司法豁免权。所以，针对皮诺切特的罪行寻求司法公正，是从国外开始的。1998年，英国政府应西班牙政府的引渡要求，逮捕了在英国看病的皮诺切特。此后，他虽然回到智利，却一直断断续续在侵犯人权和贪渎的指控之下。智利现政府认为至少有3197人在皮诺切特任职期间因政治原因被杀害。

　　多年来，皮诺切特一直拒绝为发生在其任期内的杀害和酷刑行为负责任，称是下属所为。直到上个月皮诺切特过91岁生日，才通过一份声明，表示愿意承担在执政17年中发生的所有事情的全部政治责任，但是他并不承认这是滥用权力，而表示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使智利免受经济和政治上的瓦解。这个理由，从古至今大概有许多当权者用过。在古代，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甚至不需要理由。今天的专权者需要这个理由，是因为法治社会的概念开始深入人心。在法治社会，法律之下人人平等。你是官员，并不说明你就可以寻找任何借口，把自己置于法律之上。在法治社会，没有其他的判断标准，法律是唯一的判断标准。而每一个公民的个人权利，都在法律的保护之下。这是国际社会认为有必要建立“世界人权日”的原因。

　　南美著名的强权军人，智利前总统皮诺切特，恰好死在“世界人权日”这一天。上帝如此安排，也许是要给人类一个信息，人权和人道的时代将要到来，专制强人摆布这个世界的时代，将要一去不复返了。

　　(作者系旅美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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