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病房，尚效孟老人向本报记者邱明全（右一）说明手部伤情
尚效孟老人家最值钱的家具就是这个掉了漆的梳妆台
一条短信引出疑问
去年12月下旬的一天下午，记者收到了一位读者发来的手机短信：“有位莱芜战役的老英雄叫尚效孟，患胆管癌在济南军区第88医院住院。在进行核磁共振检查时，医生发现他的身上有十几块弹片。他现在是莱芜市钢城区双龙峪村的一个普通农民，近60年了，没人知道他是战斗英雄，他也从没向组织开过口……”
为了核实这条信息的真实性，记者马上拨打电话，与地处山东省泰安市的济南军区第88医院联系。
接电话的是医院的副院长，他对尚效孟的事还不知情，但答应马上查一查是否有这名患者。当晚，这位副院长打来电话告诉记者：的确有个叫尚效孟的患者几天前入院，住在该院的肝病中心，详情待查……
赶往齐鲁大地寻找答案
尚效孟真的是战斗英雄吗？他为什么身藏弹片近60年？又为什么甘愿当一个普通农民？……带着一连串的疑问，记者赶往齐鲁大地寻找答案。
在济南军区第88医院，医务人员向记者讲述了发现尚效孟身藏弹片的经过。去年12月下旬，79岁的尚效孟因腹部胀痛、全身不适被送入该院，经医生检查后初步诊断患有胆管癌。住院期间，尚效孟在进行核磁共振检查时，机器突然“报警”，不得不中断检查。在随后进行的CT检查中，医生发现他的颅骨、面部、胸部肋骨等处有十余块弹片。在医生的再三询问下，尚效孟才道出了自己身藏弹片近60年的实情。
在病床前，面对记者，尚效孟老人试图“打捞”起一些记忆的碎片——
1946年，在大哥、二哥的带动下，我从老家双龙峪村参加了陈毅率领的新四军。我是一名机枪射手，参加过莱芜、诸城、孟良崮、淄川等战役。我一入伍就开始参加战斗，我们部队在罗庄进攻敌人的时候，追得国民党军官的太太扔下孩子逃跑。在攻打莱芜城的战斗中，我和其他射手一起用机枪扫射在莱芜城上空轰炸的两架敌机，并打下了一架。1947年，在孟良崮战役中，我所在的连共150人守着一个山头，打到最后只剩下20人。在鲁南战役中，我们迎战从江苏过来的敌人，用挖壕沟、填稻草的办法阻止他们的坦克前进。在进攻枣庄的战役中，我用点射压制敌人的火力点，打得准、省子弹，战斗结束后，团长表扬我是个特等射手，要调我到团部，可连长死活不肯，说我是个“宝贝”，就是给个排长也不换。在莱芜战役中，我们第七纵队从莲花山南过河向北打，打得敌人血流成河。莱芜战役后，我们一直在沂蒙山里打“广东猴子”（指广东籍国民党军，记者注）。我们还在刘姓崮打过阻击，敌军指挥部当时给进攻的74师下了死命令：冲不过去，逐级枪毙。打南麻牺牲的战友多了，一半死于炮火，一半死于洪水……
当记者询问尚效孟立战功的情况时，老人却摇摇头，回答说记不清了。
发现尘封的历史
为了更详细地了解和证实尚效孟的情况，记者先后走访了莱芜军分区、钢城区人武部、钢城区政协和民政局等单位，但这些单位的工作人员都不了解尚效孟的情况，历史资料中也没有相关记载。记者还找到并翻阅了钢城区政协编辑出版的《钢城文史》一书，书中也没有关于尚效孟的文字记载。钢城区人武部部长包立和政委谈金海对记者说：“这些年我们每年都慰问全区的伤残军人，从没听说过尚效孟这个名字。”
几经周折，记者终于在钢城区党史研究室早年编辑出版的《中共钢城历史人物（第一集）》一书的第217页上找到了一段记载尚效孟的文字：
尚效孟，1927年2月20日出生，钢城区里辛镇双龙峪村人。1946年11月参加革命，1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三等残疾军人。
抗日战争时期曾任本村儿童团长、青年团书记，1946年11月参军，在华东野战军第七纵队21师61团二营四连当战士。参加过莱芜、孟良崮、临朐、淄川、莱阳、济南战役中的大小战斗21次，荣立二等功两次，三等功一次。
1948年，国民党把山东作为进攻的重点地区，所有县城均被其占领。淄川城内的敌守军凭借精良的武器装备和坚固的城墙严防死守。尚效孟所在团奉命攻打淄川城。冬天的一个雪夜，他所在的先锋连在火力掩护下搭梯爬墙，试图打开进城的通道，但敌人防守严密，火力密集，前两批战士先后牺牲。尚效孟心急如焚，他和几位战友作为第三批后续突击队冲到了墙下，准备登墙。此时城墙上的枪眼里火舌喷吐，手榴弹不时地在他周围打转，他连续扔了几枚未来得及爆炸的手榴弹。当再次去拾另一枚时，手榴弹在他身边爆炸。他的面腮、手心被弹片刺伤，牙齿被炸掉半口，右手掌筋被弹片切断，半边身子血肉模糊……尚效孟忍着剧痛登梯强攻，和战友们一道抓住战机，终于翻越了城墙，打开缺口，为大部队进城开辟了道路，赢得了战斗的主动权。此次战斗异常激烈，战斗结束后全连只有他一人幸存。
在淄川战役中受重伤后，尚效孟被送往后方医院抢救，因伤重无法再跟随大部队作战，入荣军学校养伤和学习，1949年3月复员回乡。
近60年的默默生活
尚效孟告诉记者，他身上残留的弹片多数是在淄川战役中留下的，回村务农后，关于弹片的事，他从没对人讲过。
记者在济南军区第88医院查看了尚效孟头部、手部、胸部、腿部和腰部的X光片，片中显示的弹片就有15块，其中头部4块。这些弹片残留在尚效孟体内已经近60年，每到阴天下雨就令他钻心地疼。
钢城区里辛镇民政助理员李效富告诉记者，他曾听镇里民政部门的老同志介绍过尚效孟当年评残的一些情况。按当年尚效孟的负伤程度，他应该可以评二级甲等以上残疾，让国家供养终生。但上世纪50年代初参加地方评残时，尚效孟只报告了自己手部的一处轻伤，却默默隐瞒了其他伤情。当时他被评定为三级乙等残疾，每年的残疾抚恤金只有十几元。
当尚效孟身藏弹片近60年的消息在双龙峪村传开后，村民们都十分吃惊。村支书刘正德、文书刘承敏对记者说，我们对尚效孟战争年代的事不大了解，不知道他是战斗英雄，只知道他是伤残军人，是名老党员。他的思想觉悟很高，特别看重自己的党员身份，即使家里的经济情况再紧张，也从来不忘交党费，村里每次的组织生活会他都是第一个到。尚效孟回乡务农后，一直担任村供销社的代销员，他每天一个人推着独轮车走十几里山路到镇上进货，风雨无阻，一干就是37年。因为工作认真负责，账目非常清楚，他年年被镇里评为先进个人。即使在家庭最困难的时候，他也从没向组织开过口、伸过手。
当记者走进尚效孟的家，发现在这间年久失修的房子里，惟一值钱的家具就是他老伴陪嫁时带来的一张梳妆台，油漆已经脱落。尚效孟的4个子女现在都在农村务农。尚效孟的儿子尚明和告诉记者，父亲从1949年复员回家后，近60年没去过县城，更不用说莱芜市和泰安市。这次患病后，他路过这些曾经流血战斗过的城市时，看到新的市容市貌，他说自己就像走在人间仙境。
无怨无悔引发的思考
济南军区第88医院院长吴复元向记者介绍，经检查确诊，尚效孟为晚期胆管癌，已错过手术机会。医院在得知尚效孟的事迹后，特意将他转入了特护单人病房，并指示相关科室给予最好的治疗和护理。在进行化疗的过程中，尚效孟老人非常痛苦，他身边的医护人员除了细心地照料他，还不停地鼓励他，用愉快的情绪感染他。考虑到尚效孟家庭困难，医院减免了他入院后的全部医疗费用。对医院所做的这一切，尚效孟老人非常感动。
尚效孟回乡后近60年，用自己的双手辛勤劳动，自力更生，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从没向组织伸手，而且始终对自己的决定无怨无悔。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尚效孟老人对记者说的一席话是最好的回答：“比起那些牺牲的战友，我能活到现在已经很知足了，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哪儿还有那么多要求呢？”
老英雄的话引起记者的深思：在一些人忙于追名逐利的今天，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在奉献与索取之间到底该如何取舍？
本报记者邱明全、济南军区第88医院李灿勇、宋红翠（照片由黄莹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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