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初期,老舍因受迫害含恨投湖,在那个是非颠倒的年月,很多人避之惟恐不及,可偏有书画大家、老舍校友许林邨老人侠肝义胆、顶雷冒死为老舍立碑鸣冤!“文革”结束后,此事一经披露,立即引起轰动,世人无不为许老的壮举而叹服。近日,记者在走访老人生前居所和北京三中的老舍纪念室时,一件意外收获使人更增添了对许老的几分敬意。
为人最善曾改变乞丐一生
积水潭畔,几处不起眼的民家小院,闹中取静。
寻觅许家并不难,大门上许林邨题刻的几个“卜居积水世守砚田”的绝丽隶书已成为金字招牌,经过60多年的风吹雨打,门上朱漆已退,惟字迹不变,墨亦新然,得到京城文人墨客的竞相追捧。
令人感慨的是,身为文史馆员,书画大家,许林邨老人生前只住在一间仅20余平方米的破旧平房内。屋内陈设简陋,低矮阴暗。唯有满壁古画奇书,一屋绵绣文章,使陋室生辉,光彩耀眼。原北京文史馆馆长张国基九十八岁时题的“一粟草堂”;溥儒的“千里江山”,弥漫着墨气书香,令人叫绝。许老敢于仗义直言,想像中定是刚风烈骨、强悍冷峻的侠士奇人,等见了挂在墙上的一幅全身像,才知道是位貌不惊人的文弱书生,就在家人眼里,老人也是善良本分,不惹事端,甚至有些胆怯,根本没敢把立碑的事与其联系起来。许林邨书画造诣均深,刘炳森、王成喜等都曾师从于他,其作品还被中南海、毛主席纪念堂等地收。作为书画名家,许老身居陋室绝非受人冷落,乃是安常处顺,一心为人,不愿给政府添麻烦所致。北京文史馆曾分给他一套楼房,他却让给了别人;单位计划为他翻修危房,又被他婉言相拒。
许老谈吐幽默,机锋敏捷,是极为快乐之人。所居小院内野猫很多,许老怜悯生灵,天天坚持为它们摆宴。在他的带动下,老伴儿也加入到投食的行列,野猫越聚越多,成群结队地在房顶上“嗷嗷待哺”,老两口儿就一起用力往上扔美食,一顿食扔下来,两人都臂酸腿痛。对小动物尚且如此,对人就更不用说了。许老最看不了别人受苦、受委屈,他很少买菜,不是不愿买,而是被家人剥夺了“权利”。许老总喜欢在每个菜摊上都买一点,而且好赖搭配,他常语重心长地告诉家人:我们只买好菜,烂菜卖谁去?老人一生济贫好施,但也施之有道。身强体健、四肢健全者,则教其技能使之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积水潭附近总有一个人走街串巷行乞要饭,看上去适值壮年,许老不免为之惋惜,便主动找到乞丐好言相劝:年富力强,要饭吃多丢脸面!不如跟我学点小技能,做到自食其力岂不美哉?乞丐遇到美事,哪有不乐之理,可最大的难题是乞丐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如何描红习帖?好在许老书画俱佳,书法不行就学作画吧。许老即兴给乞丐起名“小川”,这个名字很妙,既悦耳又不俗,还解决了书写上的困难。小与川,写法相近,都是点上三笔,既简便又易学。这位小川也算争气,苦学了几年后还真扔掉了讨饭的碗,专以卖画为生了。遗憾的是现在看不到小川的真迹,对其水平如何不敢妄加评论,但想起宋代苏东坡为穷人画扇面,顷刻之间,扇子销售一空的故事,就不担心小川了,有大名鼎鼎的许林邨当招牌,小川的画自然也不难卖了。
许林邨的老伴儿喜欢没事凑一桌,许老不喜欢打麻将,便幽默相劝,还编了几句顺口溜:十次玩牌九次输,十次熬奶九次潽、十次哄孩九次哭……说得老伴儿笑个不停。
立碑时不知老舍是校友
许老立碑义举,感动了北京,也感动了中国。日月如梭,一晃四十年过去了,关于立碑的传说也出现了诸多版本,其中有一种说法是:许林邨和老舍同为北京三中校友,情同手足,许老出此冠绝之举,多为感念校友之情,如此看来,冒险立碑也就不足为奇了。许林邨老人去世已经一年有余了,无法当面向老人求证。而记者意外的收获就是在走访中找到了否定此种说法的有力证据。
记者在拜访许家时,许林邨的老伴儿和女儿都无法举证说明。经人推荐,又找到了与许老交情甚厚的原北京三中校长周继道。起初,周先生也记忆模糊,难以确定许老当时是否知道老舍曾就读于北京三中。又经多方搜找,终于发现了十二年前的证据——老舍纪念室揭幕那天的讲话。
周先生起初也不认识许林邨老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周先生在一份日文材料中看到了许林邨为老舍立碑的记载,内心深受震撼,对许林邨的为人十分感佩。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拜见了这位神仪已久老人。一叙旧才知道许老也是三中校友,与著名经济学家于光远同窗。1995年,北京三中在老舍上课旧址兴建纪念室。揭幕式那天,周继道作了热情洋溢的发言,其中说道:他(许林邨)当时并不知道老舍先生也是北京三中的校友,但出于对老舍伟大人格和文品的崇敬……用半年时间,深夜镌刻了一块石碑。
周先生告诉记者,当时许老作为贵宾也被请到了现场,如果得不到他的允许,揭幕式上是不可能这样讲话的。再者,从两个人在校时间上分析,相识的可能性也不大。老舍1913年考入北京三中,要早许林邨十几年,而且就读时间很短,大概只一年左右便转到了食宿免费的北京师范学校。许老是1930年的北京三中毕业生,由此可以断定:许林邨老人是在立碑之后才知道老舍是三中校友的,为“人民艺术家”立碑绝不是出于校友私情。
居功不自傲文人风骨有极品
随着周继道先生与许老交往的加深,对老人立碑的全过程也渐渐有了全面而具体的认识。1966年8月,老舍含冤自尽后,举世惊骇,但在那样一个高压的环境里,大多数人只是选择了沉默,有些人竟还落井下石,而年过花甲的许林邨老人悲愤难平,老舍无论人品还是文品都是人中雄杰,这样悲惨谢幕难以接受。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人民艺术家,许老置生死于度外,决定为其立碑。居住在附近的画家吴幻荪先生与许老是无话不说的挚友,更加感戴过老舍先生救助之恩,反右时,多亏老舍力保才免遭一难,对于立碑一事两人一拍即合,开始秘密谋划。
擅于金石的许林邨从自家的石料中特选了一块长约两尺的汉白玉,通体洁白,外形宛若一把锋利短剑直刺苍穹。雕刻的字体采用魏碑,因为这一字体最能体现老舍坚忍、峻拔,不媚世俗的铮铮硬骨。由于怕惊动造反派,刻碑只能在晚间进行,但万籁俱寂,斧凿之声太大,许老便全程采用刻印章的方法,小刀细琢,这样声音小了,可手腕太累,而且极考验功底。从春到夏,石碑终于刻好,1967年8月24日,老舍逝世周年这天晨光熹微,许吴二人把石碑放在小童车上一路疾行推至太平湖西岸老舍罹难处,拨开杂草,将碑郑重竖立,并含泪吞声鞠躬行礼以示祭奠。
当时恐怖气氛之下,仅凭这块碑上“人民艺术家”几个字,立碑人就论罪当死,更绝的是许老立的不是“匿名碑”,而是大义凛然地把自己的姓名也刻在上面。在众人眼里,许老是位慎行克己之人,为人处事绝无奇崛波澜,如果此碑没有落款,谁也不会想到是许林邨所立,或许怕连累哪家无辜,许老敢做敢当留下“许林邨敬立”几个字。真是上苍有眼,这块碑在疾风暴雨般的政治环境下,竟安然无恙地矗立了好几年,不仅如此,书法爱好者白纯德还慧眼识真,把碑文小心捶拓下来,精心保存了二十多年。也多亏有此拓片为证,几十年后这段传奇才重见于世。因为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积水潭一带修建地铁,太平湖被填平,所立原碑永远与老舍先生相伴于地下了。
记者在采访过程中,有幸在北京三中老舍纪念室目睹了仿制碑的风采,碑高不到两尺,汉白玉材料,洁白无瑕,“人民艺术家老舍先生辞世处”几个魏碑体大字,飞扬隽永、外秀内峻。
三中的老舍纪念室曾是国内外人士凭吊老舍的主要场所,老舍纪念馆成立后,这里人迹渐疏,但所制石碑堪称京城一宝。老舍家人最早曾按照拓片仿制了一尊石碑,1995年,北京三中又按舒家的碑重新制作了一个,许老见到石碑十分欣慰,连称原碑就是如此。舒家的石碑在三中又保存几年,直到前不久才取走。
许老八十三岁的时候,曾应周继道先生之约,在老舍纪念室落成之际撰文记述了立碑经过,文字朴实,言语平和,没有夸耀、没有得意。众人盛赞之下依然举重若轻,心平气闲。有人说许林邨是在危难之时,方显英雄本色,可在记者看来,扬名之后,面对赞誉和感激仍能固守着淡定与平静,这才是文人风骨中的极品。 本报记者傅力
图一:几经周折,原三中校长周继道找到了这张珍贵照片。那是1995年5月,在北京三中老舍纪念室,许林邨面对仿制碑又回忆起辛酸的往事。
图二:1967年8月24日,老舍逝世一周年之际,许林邨冒死立下此碑。碑文采用魏碑体,飘逸潇洒,很见功底。
图三:许老在泼墨作画。(左)
图四:上世纪八十年代,许老在自家门前留影,他在门上题刻的“卜居积水世守砚田”彰显老人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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