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的爱情（报告文学）

　　老伴儿申凤英被推进空军总医院手术室的那一刻，巩怀书心里几乎一片空白。他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踱步，额头上的汗水一层一层往外沁。

　　2000年初冬，珠海国际航空展开展，即将退休的巩怀书利用休假，带老伴儿去珠海观看展览。

作为一名当过飞行员的空军老兵，在观摩各种机型与飞行表演时，他着实地兴奋了一番。而后，便顺道去广西看望一位老战友。在钦州军分区，老伴儿突然发病，不省人事。送到医院，确诊为脑血管瘤破裂出血。当地医院没有条件进行手术，只能暂时维持病情的稳定，稍有好转后，便转院回到了北京。到了北京，老伴儿意识刚有些恢复，又发生了第二次、第三次出血，立即手术，成了他无可选择的选择。医生说，连续3次出血，在理论上生存的概率是零。

　　将军说，做开颅手术吧！医院领导和几位老战友劝他：“老巩，想开一点。”他没有犹豫，坚定地在手术单上签上名字递给了医生，说：“开吧，只要有一口气也要保。她在，我的家庭就是完整的。”数个小时后，老伴儿被推出手术室，满面疲倦的医生取下口罩，对将军说：“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儿女们要去买母亲平日喜欢穿用的衣物。去时，流着泪，回来，流着泪，站在柜台前的那一刻，依然止不住地流泪。那一天是农历的腊月二十八，还有两天就是除夕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整整6年，将军对我说这番话的时候，依然能感到他内心里的颤动。这是一个目击过一场生死轮回的人，这是一个将爱情的绝唱演奏成一曲嘹亮交响乐曲的人。在他们用深情与意志镌刻的生命轨迹上，记录着怎样的潮起潮落、月缺月圆啊！

　　巩怀书，河南省内黄县人氏，初中毕业后选飞入伍。从预校到航校，不到三年，便留校做了教员。从学员到教员、到飞行部队的政治主官、到空军机关的部长、到战区空军的副政治委员。其妻申凤英，与将军同乡同村，从小学到中学，五年同班。将军说，他入伍告别家乡时，申凤英远远地站在送行人群后面，望着被光荣花映红脸膛的他，眸子里闪着晶亮的泪光……

　　老伴儿从医院回到家中，是2001年“五一”之后。这时的申凤英呼吸和心跳尚好，但知觉与意识很弱，偶尔，肢体的某一部位会有点儿反应，吃饭靠鼻饲。如此，自然一天24小时不能离人。7月，巩怀书正式退休，从军40余年，可以每天在家中陪着老伴了。笔者将他的日程表记录如下：早上起床，为老伴儿洗漱；然后，将切成碎块的水果喂到老伴儿的嘴里；老伴儿咀嚼吞咽的功能尚未恢复，只是含着，让果汁慢慢地润她的口腔、刺激她的味蕾；再之后是将老伴儿抱上车，去康复医院做各种功能的恢复治疗。医院的楼梯很高，台阶很多，每次都是他背上背下；回到家中，再给老伴儿擦洗、按摩、辅助康复训练、认识形状、辨别颜色、练握力、练站立……儿女们心疼父亲，要请假在家里照顾母亲。他不允，不许儿女为此耽误工作，他说：“大半辈子了，都是她照料我，现在该我照料她了。”

　　这是一次漫长的生命之旅。将军像一个闷头走路的人，只是憋着气往前赶。大院里的人们见到将军，都要体谅地问上一番，但转过身去，便是一声叹息。面对巨大的精神压力，将军说，再难，再累，也决不放弃。他相信坚持下去，老伴儿就一定能恢复，他还要与她一起踏上当年上学时的那条村路，去寻找他们年轻时的记忆。发病前，好几次老伴问他，什么时候能再陪她回老家看看。将军说，退休就去。如今自己退休了，有按照自己愿望安排时间的条件了，怎么能独自一人回去呢？一定是两个人一同回去，一定！而且是手挽着手……每当月光拂阶，竹影摇窗，将军便独自坐在老伴儿床边，悄悄地向老伴诉说着这些藏在心里多少年的话。两个人的感情奏鸣曲，就这样缓缓地弹拨着，先是在两个人的心底回旋，继而向无垠的天空弥散。

　　“举手长劳劳，两情同依依”，那些日子，将军常常会忆及上中学时学过的一些诗句。将军说他欠老伴的，而且一次次地说。欠什么？感情债务！永远还不清的感情债务！自从他们走到一起，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歉疚感也越来越沉重——

　　1966年，将军入伍后第七个年头，他与申凤英在老家结婚了。结婚当年，大儿子出生。儿子长到3岁，将军只回去过一次。见到儿子，任母亲怎么哄，儿子也不肯到他近前来。小儿子和女儿出生时，老伴已经随军，临产时，将军不是外出执行紧急任务，就是部队进行远距离转场训练。等训练结束回到家里，孩子已经出了满月。对此，老伴从没有埋怨，每次将军一进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孩子抱给他看，心里甜，脸上的笑容也就开了花。埋怨将军的是将军的母亲，说他当兵把心都当硬了。对母亲的埋怨，将军只是嘻嘻一笑，然后，挽起袖子，该洗该涮，家里家外，没有一样活他不干的，也没有一样活他不会干的。将军说：每到这时，老伴就倚着门框看，他到了哪里，老伴的目光就跟到哪里。这时候，是这对军人夫妻最幸福的时候。

　　将军说，女人嫁给了军人，就注定她要吃别的女人吃不了的苦，受别的女人受不了的罪，必须把本来不该她一个人挑起来的担子，独自一个人挑起来，即便她的肩膀柔嫩的像一枝新竹。

　　将军调动多，而且是跨军、跨军区调动。来北京工作前，举家搬迁有6次。6次搬家，他没有装过一只纸箱，没有捆过一件行李。穷家值万贯：衣衫卧具、锅碗瓢盆、箱包橱柜、书籍文具、吃的用的……所有东西都是老伴儿一人收拾打点。之所以这样，倒不是将军不屑做这些琐碎的家事，按将军的想法，家搬得越快越好。初来乍到，大家都在看你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进入工作。你搬家越早，便越能让大家感受到你干好工作的决心。然而，工作一旦展开，就像上紧了弦的发条，想停也停不下来。将军说，因为自己顾不上，每次都是老伴儿独自忙活，把“万贯穷家”搬到数百里数千里之外的自己脚下。每一次看到摆满一屋的家当，看到忙着把东西归位摆放好的老伴儿，将军总是感慨良久，他想象不出老伴儿那双羸弱的手，是怎样将这些东西搬过来的。

　　将军说，每当他在老伴儿的病榻边，独自和老伴儿说话的时候，他便想起《诗经·郑风·东门之墠》中的句子：“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他就这么贴在老伴儿的耳边一次次地呼唤，她却理也不理，莫非她真的是要决心远去吗？四个月后，将军再说话时，老伴儿的眼睛开始动了；又过了一些时日，嘴也开始动了，渐渐，会说话了，虽然句子连贯不起来；接着，会站立、能挪步了。欣喜若狂的将军，把老伴儿抱上轮椅，推到了户外。

　　北京的初秋，是最美丽的季节。院子里一排排高大的杨树，叶子金黄金黄，把整个天空都映得空廓无比。将军看到老伴儿的眼睛贪婪地四处张望，脸上一次又一次泛起兴奋的光彩。将军说，曾在生命路途中渐行渐远的老伴儿回来了，现在是“其室则迩”，其人甚近了。

　　轮椅成了老伴儿最好的代步工具。院子里来来去去，见到者无不一脸惊讶与微笑。院子里转遍了，他便推着老伴儿去了附近的龙潭湖公园。湖水潋滟，岸柳依依，推着老伴穿行于曲径幽路，往返于湖畔花荫，将军从来没有想过会以这样一种样式和老伴一起在这湖边漫步，现在却成了生活的必然内容。他低头看看老伴儿，老伴儿回以淡淡一笑。将军说，那一笑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所有过去了的岁月，在那一瞬间，似乎一下子全都涌回到身边。

　　将军说，可能这就是爱情吧。除去了繁杂纷纭，简单到了只需要这一张轮椅，这一条小径。爱，这个古往今来最为神秘莫测的字眼，对于感受到它的人，不需要用更多的字来说明，对于感受不到它的人，又无法用任何字来说明。

　　老伴儿的康复速度出奇的快，效果出奇的好。为了便于她从头学步，将军把自己的家变成了训练场，楼梯，墙角，洗手间，进出口，全都装上了栏杆，以防止她摔着。老伴儿扶着栏杆迈步，将军站在一边指挥。儿女们说，一个将军，就指挥一个兵。将军说，你们不懂，这叫单兵教练。在家里走累了，就坐上轮椅出去，不管是细雨濛濛，不管是烈日炎炎。不同的是，将军还要举着一把伞。晴天，伞为遮阳，老伴儿晒不到了，将军却浑身是汗。雨天，伞为挡雨，老伴儿淋不着了，将军却衣衫尽湿。

　　老伴儿能下地的那年国庆节，将军搀扶着她走进医院进行复查，为老伴儿进行开颅手术的主刀大夫一看，惊诧万分，连道奇迹。

　　将军说，人要有责任感，什么时候承担责任？苦的时候，累的时候，所有的艰难与风险一起袭来的时候！

　　将军说，中国人习惯将妻子称作爱人，老伴儿能康复得这样好，当然是爱的力量。但这个爱，还有更广义的成分。我们这个社会好人多啊！医生精心治疗，护士悉心看护，领导战友关心，儿女尽心尽孝……这一切，都是爱，爱使我们的生活永远充满春意。

　　将军背诵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一段话：“爱情的意义就在于帮助对方提高，同时也提高自己。”将军说，他十分欣赏这段话。

　　将军还给我说了一句名言：“对于爱着的人来说，高山也会变成平地。”我知道，这是高尔基的话。

　　我还记得屠格涅夫的一句名言：“只有爱才能使生命维持和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