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左一)和他的徒弟们,右一为边多。
次仁展示表演时的戏服和蓝面具。
1月19日,西藏日喀则市仁布县仁布乡曲宗村。
早上九点多钟,阳光灿烂。
79岁的次仁喝完酥油茶,走出了家门。他要去和村里江嘎尔藏戏团的团长片多商量到县里借戏服的事,他们打算这几天为乡亲们演两天藏戏,这是每年迎接藏历新年的例行活动。
次仁是藏戏团的老团长,虽说接力棒从去年就递了出去,但他还是放不下戏团的事,“做了几十年,已经习惯了。
”对次仁而言,藏戏就像每天的呼吸一样,自然而然,又不可缺少。
仁布县位于雅鲁藏布江中游河谷盆地,江嘎尔藏戏——蓝面具藏戏的四大流派之一就诞生在这里。
那是500多年前的事情,当时这里有一个寺庙名叫群宗寺,寺庙规定十户喇嘛,每户出两个男子支藏戏差,父传子,子传孙,便成了藏戏世家,直至今天。
次仁家就是其中之一。
人已老,藏戏还年轻
次仁开始唱藏戏是1942年,那年他14岁。雪顿节就要到了,村里的藏戏团准备着去拉萨演出,这是自八世达赖开始的规矩。
八世达赖是日喀则人,在他被选定为灵童,护送至拉萨时路过群宗寺,这里的头人带着江嘎尔藏戏班子随送到拉萨西郊,以后江嘎尔戏团便被规定每年都要到拉萨参加雪顿节演出。
去拉萨演出是戏团的大事,但那年团里人手不够,只能从村里的小孩子们中选拔一些补进去,出身于藏戏世家、拥有一副好嗓音的次仁被选中了,出演“拉姆”的角色。“拉姆”在藏语中是“仙女”的意思,这是个开场时出现的人物,比较好学好练,是学习藏戏的起点。
65年倏忽而过,次仁由当年唱“拉姆”的小男孩变成了江嘎尔藏戏唯一的继承人和传唱者。
次仁没上过学,靠着记忆,《文成公主》、《诺桑王子》、《郎萨雯蚌》等八大藏戏的台词和唱腔,他记得一清二楚。他还靠着平时的观察和揣摩,摸索出了很多表演不同角色的心得和技巧。
按照次仁和片多的商量,今年演出《诺桑王子》,用两天时间演完,“藏戏剧情进展由戏师掌握,所以演出时间长短能够调节。”次仁解释说。
《诺桑王子》是藏戏最古老、传演最广泛的传统剧目之一,它表演的是人间王子与天界仙女之间的浪漫神奇的故事,源自反映释迦牟尼本生事迹的藏译经藏《甘珠尔·百世如意藤》——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这是藏戏的一个特征。
在八大传统藏戏剧目中,次仁最喜欢的就是《诺桑王子》,“已经唱了几十年了,”不过“以前演诺桑王子,现在只能演王子的父亲了。”
《诺桑王子》至今已传唱了三四百年,扮演者一代代老去,诺桑王子却永远年轻。
露天演出,他喜欢
“希望演出时是个好天气。”从片多家出来时,次仁抬头看了看天说。
作为一种广场艺术形式,藏戏一般在白天露天演出,无需灯光和复杂的布景,只需立起经幡杆或悬挂唐卡画像即可。
次仁喜欢露天演出,一是因为演出时要穿插大量的舞蹈动作,且舞步动作起落幅度很大,需要一个开阔的空间;二是因为露天演出让他感觉“离大自然很近”。
也正因是露天演出,藏戏的唱腔特别高亢嘹亮,古朴粗犷。据说,江嘎尔藏戏历史中曾有个名叫那加的著名戏师,嗓子特别好,演唱时,连挂在柱上的卷轴画唐卡也震动不止。
“藏戏唱腔在发音上有特殊的‘脚劲’、‘肚气’和‘脑后音’等方法,头腔共鸣强,因此声音宽厚雄浑有力度,再加上和声帮腔伴唱,听起来就更加气势恢弘。”仁布县宣传部的尼春解释说。
作为职业性剧团,除了节庆时在村里表演外,江嘎尔藏戏团还时常要外出表演,拉萨、日喀则、帕里、江孜等地都去过。
次仁最看重的是每年雪顿节期间的拉萨汇演和日喀则为班禅的演出。
雪顿节有“藏戏节”之称,每年这个时候,各地知名的藏戏班子都要赶往拉萨,汇集在罗布林卡等地方做表演。
次仁说,“一是现在来旅游的人多了,外出演出可以让他们更多地了解江嘎尔藏戏;二是可以和各地藏戏团互相交流。而且,在外面演出,政府不仅提供住宿和各种饮料,还给大家误工补贴,一人一天至少20元。”这对他们而言,是一笔很满意的收入。
最小的徒弟,13岁
路上,次仁遇上了边多,他宠爱地拍了拍边多的脑袋,边多却一溜烟地跑了。
13岁的边多,是次仁现在最小的徒弟,也是团里最小的演员。他从去年7月份开始学习藏戏,和次仁当年一样,也是从“拉姆”开始演起。
边多现在正上初一,去年8月,他随剧团一起去日喀则市参加了珠峰文化节的表演,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以前他最远只到过仁布县。
虽然年龄不大,边多对未来还是有着自己的打算,“如果能考上高中,就继续读,读大学,考不上就留在村子里演藏戏。”
剧团里的大人们说,边多有表演藏戏的天分,“学得快,动作唱腔掌握得好”,更重要的是,他对藏戏很感兴趣,这在现在的年轻一代中并不多见。
37岁那年,次仁成为藏戏团的老师——这个时间,他记得很清楚。
虽然自己当学生时没少挨老师的训,次仁当老师却很温和,很少批评自己的学生,“也就是偶尔说他们几句”。
如何把藏戏更好地传承下来,是他这些年考虑最多的事情,这些年,他坚持在村中选拔出了一批弟子,像自己的老师当年做的那样,努力传授自己掌握的戏词唱腔和表演技巧,但也遇到了一些新的问题。
按传统习惯,只有男子才有资格演唱藏戏,因为“女子到20多岁要嫁出去,会造成演员队伍的不稳定,而男子通常不离开自己的村子。”
但现在,村里的年轻男人们,已不再如父辈们一般世世代代守在自己的家园,外出的人逐渐增多。次仁的儿子就不在藏戏团中,他一年中有半年时间在县建筑公司打工,没有时间参加训练和演出,“还有一些人,学了一两年后,因为外出打工,就离开了。”
而更大的问题则在于现在很多年轻人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藏戏了,藏戏语言纯是藏语古语,再加上流行歌曲的冲击,他们中很多人已经没有耐心看完一整出藏戏。
如何把自己掌握的表演“绝活”高效率地传授下去,是个更急迫的问题。次仁不认识字,他的教授方式只能是言传身授,口耳相传,难免会有信息的流失。
“组织年轻演员向优秀的藏戏老师学习表演技艺是目前藏戏保护的当务之急”,西藏民族艺术研究所副所长格曲说。
好在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开始关注这个问题。近几年,来拜访次仁的人逐渐增多,有专业人士,也有记者,找他采风、录音、录像、记录戏文、唱腔等。“西藏大学有专门研究藏戏的老师来过好几次,记者来的就更多了,次数已经记不清楚了。”次仁说。
次仁并不知道他唱了一辈子的藏戏已成为国家要重点保护的“遗产”,他现在的打算,是好好教像边多一样的孩子们学藏戏。在他眼中,认识字、有文化的小边多们是将来藏戏的希望。
记者手记 邂逅天籁
采访次仁的那个清晨,至今难忘。
没有伴奏,不用准备,便来了段藏戏——老人现场清唱。
在那声音响起的瞬间,原本嘈杂的现场立刻安静。
那声音中气十足,洪亮而波澜壮阔,完全不像来自年近八旬的老人。
戏词听不懂,但声音和唱腔已足够震撼人心——震撼,难以言表。
那声音有着青藏高原特有的高亢粗犷、古老淳朴,还有朝圣般的浑厚庄肃。
这是“很西藏”的唱腔,或许也只有在西藏,才会有这样的歌声,壮美。
清晨的阳光洒下来,照着次仁的戏服,色彩绚丽,也照着他蓝色面具——那面具,透着几分威武,几分神秘,几许庄严——面具背后,老人的眼神,干净,澄澈。
对次仁而言,藏戏是一种精神敬仰,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个组成部分。次仁一开口就进入演唱状态——用生命来演唱,最打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