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常
不要以为我对先进科技有抗拒感,虽然我对电脑是门外汉。电脑开始盛行之际,我在美国已有研究助手了,按钮等工作是由他们担任的。我的工作是思考、设计,以及阐释印在电脑纸上的数字。
今天的世界,是按钮时代。
久而久之,儿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爸,你想不想学怎样“按”,我可以教你。”我答道:“按钮是你们年轻一辈的事,不学也罢。”
我曾经是照相机“专家”,对某一个镜头镜片的组合、色调矫正的原理,以及不同相机的性能等等,研究之深大可著书立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今天的照相机,其“掣”之多简直离谱,我老是不懂得用。有好几次,我在外地要打长途电话给身在香港的冯汉复兄,问他某照相机的某“掣”的用途。
当然,买了一部新的先进照相机,我总会好奇地依照说明书学一下“按钮”之法,但过不了数天就忘记了———忘记得一干二净。
我当然明白,今天青年懂得怎样按钮,是不用强记的。按钮有概念,有原则,有定律———有其大道也。而我却提不起劲学这些基本法门。我认为即使学了也会很快忘记,因为我对思考、创新之外的玩意一点兴趣也没有。
先进的科技当然有其好处,但也大有弱点。发明、创造科技的人,设计“软件”的人,当然要用脑,要有想像力才行;但享用这科技的人只要学得“按钮”就能坐享其成,不用创作,其想像力是派不上用场的。
儿子在美国所玩的电子游戏,是其中最好的例子了。玩这种游戏,把钮按呀按的,按个不停,按得很过瘾。要拿高分就要按得很熟练,要记得每个步骤的每头怪兽是会怎样活动的。其创意、思考何在……
记得少年时,我们的玩意完全无钮可按。放风筝,弹玻璃珠子,射雀鸟……这些玩意,要比小朋友艺高一级,练习之外,要用脑去想,去创造。例如“界风筝”,能把他人的界断,是因自己制造的玻璃线特别厉害,自己制造的风筝特别灵活。这些改进是自己想出来的。其他放风筝的法门———怎样控制、转动、依着风势的取舍———都要动脑筋去想、想、想。
弹波子,我想出来的法门也可大书特书,而自己所用的“子头”———即自己手上用的那一颗———是自己精心改良的。
射雀鸟我更用心研究了,以致在西湾河一带技惊邻里。对树丫的选择、制造的方法、橡筋的软性、长度等等,我都曾经想得连睡也睡不着。
今天香港儿童的玩意,要不是把电子游戏机的钮按呀按的,就是玩什么“闪咭”之类,有什么思考、创意可言呢?
但话说回来,我那在“按钮”时代长大的儿子,倒也不是没有创意的。这使我有段时期不明其理:电子游戏机怎会培养出有思考的人?我想了许久,终于顿然而悟。
原来儿子在两岁时,无事可做之际就要麻烦我。当时自己忙于学术工作,不胜其烦,就给他一个空鞋盒。他傻里傻气地独自玩了几天,玩厌了,又来烦我。我随意地给他一个空纸袋,他又自得其乐地玩了半天。此法一行,他每次吵嚷,我就顺手给他一件没有危险性的家常杂物,让他自己去玩去幻想,哪管他想什么的。
两年前,女儿对我说:“哥哥有点古怪。明天要大考,他竟然不读书,在钢琴前坐下来,不管音律地弹了三个小时,跟着一声不响,走进自己的房间,关灯睡觉去。”我答道:“阿女,你哥哥胸有成竹,知道在重要考试之前要尽量让脑子休息一下。”是的,我认为儿子是在玩鞋盒与纸袋的小玩意中,无师自通地学懂了用脑的基本法门。
今天在“按钮”时代长大的青年,知识比我辈昔日强得多了。这知识所付的代价,是缺乏了一点创意,一点想象力。这交换是否值得,见仁见智,将来写“思维”史的学者对此总会有一些话要说的吧。(原文刊登于作者个人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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