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胡适的爱情生活还是被公认为“贫瘠”的。多少人为他欷歔、为他抱不平,说他是“旧礼教之下的牺牲者”。那传言半个世纪之久、却一直尘封于“胡适纪念馆”的胡适给韦莲司的信件,曾经让多少人认为那是解开胡适情感世界的唯一锁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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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月亮、太阳到底谁有资格来界定胡适的爱?或者说他缺乏爱?或者去“谅解”、“欷歔”、甚至来讴歌他的爱?毫无疑问地,胡适当然是他的情感世界里的主角。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情感世界里的女性就是配角;她们个个也都跟胡适一样,是这个情感世界里的主角。尽管从男性中心的角度看来,这些星星和月亮仿佛只是围绕着胡适这个太阳的配角;尽管在某些精彩的片段里,他除了是主角以外,还想兼当编剧、导演和观众,但是,那些敢于付出、勇于示爱的星星和月亮,才真正是赋予这个故事以血肉、情韵与色彩的主角。她们的爱恨、她们的相思、她们的挣扎、甚至她们对爱欲的礼赞,是胡适情感世界里最扣人心弦的精华。
胡适一生常常劝人写自传,他常在日记里批评人家不听他的劝告,为后世留下一些历史的资料。耐人寻味的是,一个到处劝人写自传的人,自己一生只写了《四十自述》。他在哥伦比亚大学跟唐德刚所作的口述史,也跟哥大其他中国口述史计划成果的内容大异其趣。胡适的口述史谈的大多是对他一生参与大事的回顾与品评,而少于事实的回忆,更不用说是自己的心路历程了。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似乎是一个矛盾。一个到处鼓励人家为历史留下见证的人,却吝于尽自己的本分。毕竟,以历史学家自居的胡适,有自己必须对历史负责的信念与理想。他读清朝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很赞赏他既能写出自己的“性情”,又能为他生活的时代“留下片面写生”。
然而,正因为胡适的理想很高,要写出自己的“性情”,这才使他踌躇。在中国近代史上的知名人物里,他可能既是一个最对外公开、同时又最严守个人隐私的人。
胡适不是不愿把他的恋情公之于世,毋宁说,胡适是不愿让等闲之辈、窥淫之徒随意登他的三宝大殿。他设下了层层关卡,用隐语、化名等等障眼术。然而,与此同时,他又已经替未来要为他立传的人留下了线索。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胡适从来没有忘掉他跟徐芳之间的一段情,也没有忘掉要给未来的立传者留下个线索。在这段恋情烟消云散二十五年以后,他在一九六一年七月二十日的日记里,粘着当天《联合报》报道蒋梦麟与徐贤乐结婚的剪报。蒋梦麟诚然是胡适的朋友,老朋友的黄昏之恋固然可志。然而,这篇剪报另有其玄机,胡适是借这份长篇大论的剪报,不着痕迹地为日后要为他作传的历史学家指点出徐芳究竟是到哪儿去了;能找不找得到,就看他们的功力。要知道,任何人想要在他四百万字的日记里,耙梳到他所预埋下来的这一个线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殊不知今天有“索引”之设,找来却是不费吹灰之力。
谁说胡适寂寞?他一生中有三个月亮,和众多星星。谁说胡适“理性主义战胜”感情?他是哈德门爱得不能释手的“情圣”,是她眼中二十世纪的卡萨诺瓦。胡适在留学日记里有一张他模仿美国威尔逊总统的笑容的照片。说他寂寞,说他理性战胜爱情,如果胡适地下有知,他会做出那“威尔逊式的笑”;或者,用知他、爱他的徐志摩所形容的“那可爱诡谲的笑”。只不过,这个笑会是一个鄙夷之笑。留学时代就有“胡博”之称的胡适有他戏谑的一面;他是个玩障眼术的高手,是眨眼、扮鬼脸跟历史学家玩捉迷藏的历史“顽童”。胡适更有他老练的一面。他悼徐志摩的话,也是他的恋爱箴言:“他的失败是因为他的信仰太单纯了,而这个现实世界太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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