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少年,上海杨浦区龙江路低矮的里弄里飘荡着附近工厂散发的粉尘。我在灰尘以下,毫不吝啬地挥霍我大把的时光。直到我在外祖母家的柜子里发现了许多的旧书,其中有一本叫《古都·雪国》。从此我开始认识一个叫川端康成的日本作家。
绿色车皮的火车和少年辰光都已经远去,在我后来读到的不多的外国作品中,川端康成的文字深深地影响了我,我总是把他设想成一个遥远国度里的江南人,或者唐朝诗人。风吹我乱发的上世纪80年代末,我在小镇的十字街头看到了《伊豆的舞女》电影海报。山口百惠在海报里用彩色的微笑看着久久呆立的我。我知道这是我喜欢的一个作家写的作品。然后在一次去山东临沂的途中,我在图书批发市场买到了一套《川端康成全集》。朋友告诉我那是盗版的,但是我仍然在化肥厂集体宿舍的窗前虔诚阅读,《花的圆舞曲》、《山之音》、《千只鹤》等等,那些文字宁静而略含忧伤,轻微的难过让你感受到文字的力量像一把手术刀把你的思想切割。
人的感情的复杂性和演变性,以及那些颓伤的色彩,让《千只鹤》、《睡美人》、《一只胳膊》等作品唯美而感伤,掩卷以后令人唏嘘。而在《雪国》里,驹子像一粒雪地里生长的豆芽,努力地想要长到一定的高度,所渴望的仅是普通人的生活与爱情,就像我们在连绵的阴雨天里,在窗前坐等一缕不期而至的阳光一样。但在岛村眼里,驹子认真而真挚的生活态度和情感,却是一种徒劳与无望。“靠近廊子处,桃花已经绽开……”菊治与亡父生前情妇和她的女儿,以及另一美貌小姐的复杂关系,在干净而语言里唯美上演(《千只鹤》),多么像是一场三月梨花雨中平淡开场的爱情。
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这样评说川端:“他忠实地立足于日本的古典文学,维护并继承了纯粹的日本传统的文学模式。在川端先生的叙事技巧里,可以发现一种具有纤细韵味的诗意。”作为一个普通的读者,我却没有想到那么多,我只是想,他用他的文字,影响了很多人的一段时光,也影响了我的少年,影响了我成年后不成器的写作。
我对川端康成或者说他留下的作品心怀感恩,他让我的懵懂岁月充满美丽而不矫情的忧伤。冬天来临的日子,非常适合在暖炉边读这位远去的大师留下的文字,并且用目光检阅他无尽的忧伤。在一个恬淡午后,我捧着《雪国》,心里却想象着川端康成的幼年,他和祖父相依为命,大概是孤独的大规模入侵,才会让他的一生都属于文字。
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年春天,川端未经读者们的同意自杀。多年以后,我看到他的照片,非常喜欢他的清瘦,酷似我的一位姑夫。所以这样说,或许是把他当成了文字的亲人。而且我还私下猜度,他口含煤气管的姿势,其实很动态。在我眼里,他就是一只秋天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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