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文章:年年过年
年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使家庭这个社会的细胞,更加紧密联系。整个国家,也同样需要像家庭的那种凝聚力和向心力
文/李国文
一年到头,这“头”字,既是“尽头”的“头”,意味着旧的一年的结束;也是“开头”的“头”,标志着新的一年的来临。
中国人不同一般地重视这个年,有其根源。因为我们这个农耕文化的古老民族,是以小农经济为基础的农业国家。一年的收成丰歉,与天时有很大的关系,惟其仰赖于天,靠天吃饭,所以便特别在意天象,研究天象,久而久之,便有按农事的二十四个节气的农历出现。从年初的立春清明,惊蜇谷雨,到年底的小寒大寒又一年,正好符合了春播夏种,秋收冬藏的生产周期。这就是中国人的聪明了,几千年来,历法屡换,节气不变,中国人逐步形成这个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农业生产体系。中国人靠深耕细作的劳动,靠顺天应时的经验,靠勤俭节约的传统,靠任劳任怨的天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为民族,创造着财富,为国家,积累着资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推动着我们民族得以持续不衰地发展和进步。
所以,从春天犁地播种开始,到秋后颗粒归仓为止,劳动人民的手是空不下来的。际此岁末年初,劳累一年之后,适值天寒地冻的农闲时节,有什么理由不放下身上的担子,歇一下肩?不丢下手中的锄头,喘一口气?过一个欢欢喜喜的年呢!由此可知,年之成为年,成为全民的盛大节日,成为民族的悠久传统,成为中国每个家庭的精神依托,是与这块土地的农耕文化血脉相连通着的。
虽然,辛亥革命后实行西历,全国解放后改用公元,但是,这个农历年,却是重中之重,各节之首,是不能不过的。如今,过圣诞节者有之,过阳历年者更有之。反正日子好过了,热闹是不怕多的;过是过,好像过了也不作数。圣诞节只能算作一次热身,阳历年只能当作一次彩排,真正的压轴大戏,还是在农历年才揭幕演出的,七碗八碟,那才轰轰烈烈。
年年过年,若细细考较过去,就会发现,我们今天过的农历年,与一千年前,基本上大同小异。
宋人王安石的《元日》诗中的年,“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明人文征明的《除夕》诗中的年,“白发婆娑夜不眠,孙曾绕膝更翩跹,已知明旦非今日,不觉残龄又一年。旧事悲欢灯影里,春风消息酒杯前,更阑人静鸡声起,却对梅花一灿然。”看来中国人的过年方式,诸如张贴春联,燃放鞭炮,儿童欢笑,老少开怀;诸如阖家团圆,聚餐举杯,围炉夜话,守岁天明;诸如恭贺元旦,喜迎宾朋,走亲串友,互相拜年;诸如厂甸庙会,街巷娱乐,唱戏听曲,游春陌上;诸如腊八糖蒜,送灶糖瓜,年糕饺子,瓜子花生还有其他诸如祭祀呀,香火呀,奠拜呀一套在城市里不多见,在乡村里不乏见的民俗活动,也是过去有过,现在还有,将来也仍会有的历久不变的过年程序。
为什么会有千年如一日的中国式的过年文化呢?
因为中国人过的这个年,与其他的节日不同,是特别强调整个家庭成员团聚在一起来欢度佳节的。吃年夜饭举起酒杯的时候,半夜煮第一锅饺子的时候,要是少了一位该来而没有来,因为误车赶路该到还没有到的家庭成员,那种遗憾,那份欠缺,个中心情,真是难以形容。所以,每到佳节临近,无论外出务工的,出门求学的,抑或分派外地的,远走他乡的,都要想尽办法回乡,回家,回到父母妻子兄弟姐妹中间。因为在小农社会里,以家庭为单位的经济体,劳作生息,甘苦与共,同血缘,同命运,已经养成一种融化在血液里的凝聚力,向心力。就像候鸟一样,不管天南海北,不管各自西东,到了这一天,到了过年的这一天,必须要飞回旧日的老巢,重拾曾经感受过的温馨甜蜜,记取曾经领教过的苦涩酸辛。千古以来,这许多不变的过年程式,不惮重复,就是要你珍惜这个传统,不忘这个根本。家与你,你和家,骨肉亲情,密不可分。
年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全部成员的会集,使家庭这个社会的细胞,更加紧密联系,更加团结友爱。这一点,也是数千年来中国人别的节可以放在其次,年却是非要过好,而且要好好过的原因。它的意义还在于,因为在中国,也许只有我们的方块字,是将“国”和“家”结合起来,构成“国家”这个词语的。《孟子·离娄上》说:“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这就是说,整个国家,也同样需要像家庭那种凝聚力和向心力。否则,怎么能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呢?所以,家如此,国也如此,治国齐家,道理是相通的。
年年都在过中国人的这个年,想到这里,这个年之所以要好好过,是大有道理的。
李国文:中国作家协会专业作家,首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
(责任编辑:曾玉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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