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天使

　　民工登锁在城市失了业，他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下个月的房租还没有着落。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街心公园的一座美丽的铜像，一瞬间，登锁没有看见美丽，只看见了可以卖钱的铜。他把铜像带回住处，就在决定卖掉它的时候，他发现了铜像的美丽……

　　街心公园的铜像

　　登锁在一家搬迁公司干活。

每天凌晨，他起个大早，随货车到一家住处，咣咣当当地把家什器物弄上车，再前往住宅新区，咣咣当当地把东西搬入新房子。

　　时间进入农历五月，公司的生意突然淡下来。按照当地习俗，五月多雨，不宜于搬家迁居，否则是不吉利的。在公司做活儿是按工付钱的，没了活儿就没了工资。他失业了。

　　第二天上午，登锁早早来到劳务市场门口。他知道，自己身上的钱已经不多。前几天刚寄了一些钱给家里，下个月的房租费过几天又得续交。可是，一天下来，他也没找到工作。

　　太阳西斜，他走进一个街心公园，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他的眼皮慢慢粘上，身子一歪，斜在椅子上睡着了。待他醒转，天已经黑了。他站起身往外走，走了几步，膝盖突然一痛，引得嘴巴直哈气———原来他撞上了一尊塑像。定睛一看，是一尊铜人，有真人那么高。他生气地一推铜像，铜像晃一下，像是打了个趔趄。

　　登锁走到路边，买了一只麦饼，边啃边看街景。登锁眼睛使劲眨一下，脑子里闪出一道光：刚才那塑像是铜的，似乎还站不稳实。

　　登锁转身返回街心公园，凑到那铜像跟前。他再次使劲推一下，铜像明显地摆动。蹲下身细看，原来塑像是用四颗螺帽拧在地上的，现在两颗螺帽竟然不见，另两颗也已松掉。登锁心想这铜人大概是空心的，但也得有二三百斤哩。

　　把铜像带回家

　　夜慢慢往深里走。登锁开门推出自行车，上了大街。到了街心公园，他张望几下，没见着人影，就把自行车支住，掏出扳手矮下身子，将铜人脚下的两只螺帽拧开，然后抖开被单蒙住铜人。他吸一口气，拦腰抱住铜人，竟没有提起。铜人比预料的要沉一些。他扎住脚步，再运运气，铜人脱离了地面，横在他怀里。他小心地走几步，把铜人搁在车子后座上。车子一下子吃力起来。半小时的路，走了一小时还不够。

　　终于到达出租房，登锁把铜人立在屋子中间。

　　铜像是个女人

　　上午醒来有些晚。登锁起来草草洗了脸，站到铜人跟前，一把扯掉被单。

　　昨晚与铜人见面相处都在暗色里，没留意是个啥样子。现在看清楚了，是个女人。这个女人长得还挺那个，小脸尖尖的，奶子鼓鼓的；转到背后，那腰肢用劲杀进去，小得像一棵菜，屁股则好看地翘起。虽然穿着连衣裙，身子却起起伏伏的。登锁看得有点愣，心想这女人造得真像个样子。又想，昨晚用破被单捂她一夜，算是委屈她了。

　　登锁简单吃了点东西紧着出门。在一堆堆废品的包围中，坐着一胖一瘦两个男人。登锁说，我有一大块铜。瘦的男人说，一大块是多大?登锁用手比划一下，说这么大。两个男人立即端正了脸。

　　两个男人凑一下头，由胖的男人跟登锁走。登锁说，这铜块是别人托我卖的。胖的男人说，嗯。登锁说，说是铜块其实是铜像。胖的男人说，嗯。嗯过之后，又笑一笑说，管它是个人还是只狗，扔到炼炉里就是一块铜疙瘩。

　　两个人默着脸往前走。登锁想，那么好看的一个女人，不久就会被丢进火里，把脸烧焦了，把腰肢烧没了，然后变成七曲八扭的一团。登锁的脚步慢下来。登锁难为情地说，铜像我不卖了。胖的男人说，为什么为什么?登锁说，不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卖了。

　　登锁回到出租房，把自己扔在床上。他不明白自己刚才为啥变了主意，所以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不高兴。他侧过头，细细打量铜像。这女人真的是美呀，那脸蛋、那胸部、那小腰，处处显着一股子味儿。登锁不敢把老婆拿出来比，就把村子里所有俊俏的女人在脑子里过一遍，可谁也赶不上眼前这个女人。登锁又把搬运时遇到的女主人想出几个来，还是没法跟她比。登锁想，这样的女人大概只能在电影里找呢。

　　肢解铜像

　　第二天，登锁决定让女人待在家里，自己出去找事做。他又去了劳务市场门口，与一大群瓦匠木匠混在一起。他瞥见旁边蹲着的人从裤兜里抽出一卷报纸，展开了看———原来是《都市早报》。突然，一行题目“街心天使被盗，警方介入调查”跳入眼中。登锁的眼睛猛眨两下，往小字里看，上边果然写着跟自己有关的事儿，说美丽天使的消失使街头减少了一道风景，说市民们很生气纷纷表示不满。登锁脑子一下子凝住，跳起身就走。

　　回到住处，登锁关上门，一屁股坐在床上。他想，我惹祸了，我成盗贼了。他对自己说，到底是女人，招惹不得呀。

　　登锁想城市这么大，警察要找一个不认识的人，并不是容易的。问题是女人老站在家里，又没法让她躲起来，迟早会被人撞见。唯一的办法是把铜像切开，变成一块块铜料。

　　登锁到五金商店买下一把钢锯。钢锯有点贵，让他吸了吸嘴，但想想铜料总归可以换钱，又顺了气。回到屋，他把铜像周身看了一遍，觉得可以先从胳膊下手。登锁拿茶缸取来水，把锯片打湿，然后叉开双腿，把铜锯架在胳膊上，开始拉动。两种金属咬在一起，发出呜呜的声音……登锁把铜胳膊掂了掂，又用手掌捋一遍，丢到床上。

　　不知不觉，已到午饭的点儿了。登锁不愿意自己做饭，就套上衣服，出去到附近的小店买了两个馒头。他坐在床边，抓了几颗花生米扔入嘴里，然后抬眼看了看铜像。登锁心里慌了一下。一个好看的女人，一个只在电影里才能找到的女人，突然就失掉一条胳膊了。

　　送回天使

　　登锁心里难受起来。他想打个嗝，嘴巴张一下，发出来的却是一句骂：你他妈造孽呀!他站起来，走到女人背后，一把搂住她的身子。他的心里忽然有点酸酸的，又有点暖暖的。过一会儿，登锁松开女人，拿回床上的那条胳膊，往她右边比划。他想接回胳膊。他琢磨许久，没别的办法，只能用布条包扎。

　　现在，女人又长出了胳膊，只是有些垂，看上去受了伤的样子，红的布条则像染了血。登锁坐回床沿，不说话。瞧一眼女人，女人也不说话。登锁觉得，女人心里是又高兴又不高兴的。高兴，是明白他心疼她，让她身子变周全了。不高兴，是因为他到底弄伤了她，她身上有了痛处。登锁想，我不该再亏欠她了，我得把她送回去。

　　爆胎

　　登锁踏实了，似乎心里飘着的东西有了着落。同时，躲着的困乏趁机泛上来。他往后一仰，眼皮弹几下，迷迷糊糊地睡去。

　　月沉到一半时，登锁又用被单裹住铜像，横在自行车后座，推着车把往外走。先经过的两条小街，因灯光暗淡，有人迎面走过的当儿，还看一眼车后座的东西。进到大街上，亮堂了，反而没人去留意他和车子了。

　　走着走着，突然“啪”的一声响，把登锁吓一跳。低头一看，车胎爆了。登锁定在那里，不知怎么办好。过了几秒钟，他回过神来：这是在街上，不能不走的。他端着车把，使劲往前挣。走了十多米，车子吃力地一斜，铜像滑在地上。

　　旁边人行道上走着一对年轻男女。他们手捏着手，心里正甜着，忽然见旁侧有一民工摔了东西，样子恼恼的，忍不住发一声笑。笑过了，本来应接着往前走，那小伙子却发了善心，奔过去要帮民工的忙。姑娘只好跟了上去。

　　小伙子看看民工，木着身子在发愣。小伙子说，别傻着呀!说着径自搂了地上东西往上提，东西没提起来，自己差点摔一跤。小伙子冲姑娘笑笑，不好意思地说，挺沉的。这时姑娘见地上还搁着一样小东西，就蹲身捡起。她瞧了瞧，稀奇地说，是手臂呢。小伙子吃一惊，凑过去一看，说什么手臂呀，是铜的。姑娘说，铜的也是手臂嘛。小伙子似乎想起什么，弯身去剥被单，露出一颗女人脑袋。小伙子研究着说，这是不是报上说的街心天使?姑娘说，不会吧，天使躺在这里干什么呀?他们疑问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张惊慌的脸。

　　登锁转身就跑。他一跑，抓贼的叫喊声在后面响起。一辆出租车轻轻滑过，掉个头，拦在他的前面。又一辆出租车跟上来，堵在他的一侧。刚才不搭理他的出租车，现在约好似的围聚过来。喇叭声一声跟着一声，喧闹成一片，同时雪亮的灯光齐刷刷打在登锁身上，钉住了他。

　　登锁硬了身子站着，眼睛被晃得无法睁开。他抬起手，乱乱地挡住了脸。

　　钟求是 文（摘自《小说月报》，小说原标题为《五月的铜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