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怀旧无关

　　搬家五年多了，我忍不住还是时常怀想红旗小区的那些日子。我老婆也是。但凡路过那个我们曾经住了18年的地方，她总要去看看从前的老邻居，看看那个街心花园和那些熟悉的窗子同街景。我想这不是简单的怀旧，而是那个地方有一种温暖，现在很难找到了，至少我如今住的地方就没有。

　　我在红旗小区住的房子其实很小，53平方米。住了十年，后来隔壁楼栋里与我一墙之隔的我们单位里的人搬走了，把个一室一厅打通后给了我，加起来也就80来平方米，也还是小，而且，破碎。但我很满足了。我把它重新装修了一回，虽然简单，却也特别紧凑、温馨。我老婆在墙上挂了些民间手工艺品，红红绿绿的，也很好看。我还挂了些照片和斗方的字画，又四处都是书，人进来感觉到有种特殊的氛围，于是屡屡受到夸赞。我以为一个家庭最重要的，就是要有那么一种独一无二的家庭的个性。这个性是主人个性的外化吧。

　　我家里来过很多客人，很多年以后他们回忆起坐在我家小客厅（其实没有客厅，是把一间正房做客厅来用）里听我从香港带回来的音响，回忆喝茶、吃饭同聊天，或者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仍是记忆犹新，也仍是记得我家里的那么一种氛围，这是使我们感到高兴的事。

　　红旗小区属我们城市最早的居民社区，房子的设计都很旧，户型、采光、通风，都不科学；而且栋距很仄，窗子打开来，对面人家的一切尽收眼底，毫无私密可言。所以这个社区人很多，很热闹，乱眼纷纷，也乱耳纷纷。吃饭时候家家户户响起锅碗瓢盆的声响，还有楼上人家打开窗子从上头锐喊小孩子回家的狮吼。这是一种真实的生活的声音、热气腾腾的日常的声音，让你感觉到所有的日子都很踏实、琐碎而又喧哗。

　　我们那个单元除我是文联的，余则都是一家生产汽车发动机工厂的工人。傍晚下班了，整个楼道都热闹起来，饭香菜香在楼梯间弥漫开来，如果谁家里来了客，就听得楼梯上有人奔上奔下，不一会儿，就可以闻到酒香，又听到杯盏相碰的笑闹。

　　早晨，街心花园有人放录音机，我知道那是一些婆婆佬佬在跳扇子舞、红绸舞，锻炼身体。二楼的王老太就是一个很精神的老太婆，碰到我的儿子放学回来就说：学生仔回来啦？成绩好吧？听话吧？这是她对小孩子的善良的期待，而且是唯一的期待。

　　楼下老张两口子有两个儿子，一个从部队复员回来，也进了他们的厂子。一家四口拥挤在53平方米的房子里，而且大儿子还谈了恋爱，女友家住得很远，有时候也住过来。我不知道他们家是如何挤得下五个大人睡觉的。但吃饭时候我从他家门口过身，门敞开着，五个人团在大约6平方米大的“厅”里吃饭，一个个脸上都是喜气，仿佛他们对自己的生活颇为满意。

　　我楼上住的是电工老黄，他老婆喜欢在楼梯间生一只煤炉，时不时地炖一沙锅墨鱼排骨，一个楼道都是墨鱼的异香。有时候，她来敲我家的门，手里端了一大蓝花瓷碗的墨鱼排骨汤，一张笑脸在热气里漾动：“送一碗汤来给你们喝，炖了我一下午，蛮香的来。”我搬家后，老黄两口子还经常打电话来：“好久没看见你们啦，怎么不来玩呵？大家都想你们咧！”

　　这样的邻居，如今到哪里去找？

　　社区的婆婆佬佬也都很热情。送灭蚊剂，送鼠药和蟑螂药，在楼下大声敦促：“各家各户要搞好卫生呵，明天市里头来人检查呵！”手里举了一只铁皮喇叭筒。

　　片区警察小聂是个胖胖的小伙子，脸上总是堆着圆滚滚的微笑。居民们都很喜欢他，因为他办事很认真，而且有礼貌。他来登记户口，茶和烟都不接，只站在客厅里，办完了事就走。有一回他遇见我，从单车上下来，一只脚踮着地，说，老何，你是作家，其实我也爱文学，一直都偷偷地写一点诗，又不敢乱投稿，你有没有时间，帮我看一看？我说行呵，你来吧。但是，他一直没有来。我估计他是怕打扰了我，或者，他可能觉得自己写的诗不怎么好，羞于示人。

　　过了半年，小聂调走了，不知他调到了哪个派出所。有时候，我看到报上有姓聂的诗人发表的诗，我就想，这个小聂，是不是就是那个胖胖的小伙子呢？

　　我不知道小聂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