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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章含之:亲历中美“破冰之旅”(附图)
上期《国际先驱导报》全面梳理了35年前尼克松对中国的“破冰之旅”。作为中美关系的重要见证人之一,已年近七旬的章含之女士日前接受《国际先驱导报》独家专访,细说当年她身为翻译全程陪同到访的尼克松夫妇时的精彩往事
国际先驱导报记者晓德、刘俊发自北京 章含之女士看上去就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虽已是满头银发,但高挑的身材和俊逸的身影,仍处处体现出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
2月25日下午3时,《国际先驱导报》记者如约来到北京城内那座典雅的四合院,人还未见,清脆的欢迎声已从房间内传来,随后是主人章含之女士亲自端上来的两杯滚烫的热茶。宽敞的客厅里,刚刚一岁半的外孙女正安静地在旁边玩耍。
一切都显得淡定而从容。这座周恩来总理当年亲自分配下来的四合院,与它的主人一样,在历经岁月的沧桑和历史的风云变迁之后,愈加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作为著名民主人士章士钊的养女、毛泽东的英文老师和著名外交家乔冠华的夫人,章含之的多重身份一直是外界关注的焦点。而当年在中美建交、尼克松访华和“上海公报”谈判等一系列重大活动中,身为翻译的她更是展现了非凡的才华。
“虽然已经是35年过去了,但在一生当中能够有机会目睹并亲自经历中国外交这么大的转折,我感到非常幸运。”坐在沙发上的章含之女士谈起当年的那段历史,别有一番感慨。
带着尼克松夫人到处“作秀”
《国际先驱导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要参加全程翻译工作的?
章含之:1971年10月基辛格第二次访华时,我参与了接待工作,当时就确定了尼克松访华的事。虽然没讨论谁做翻译,但是班子都在这儿了。
《国际先驱导报》:做翻译前,您做了哪些相关准备?
章含之:必须把所有参观点都先了解一下。我们几个主要翻译有分工,我主要是陪尼克松夫人。后来的纪录片中到处都有我的镜头,什么故宫啊、养猪场啊、小学啊、北京饭店厨房等等,都是我的活儿。
《国际先驱导报》:为什么要去北京饭店厨房?
章含之:(笑)用现在话说就是“作秀”。因为要给他夫人安排一些活动,而活动上要有点新闻“噱头”。中国菜是一个特色,所以就要去北京饭店看怎么做菜,这也是根据新闻报道的需要。
《国际先驱导报》:尼克松夫人学中国菜?
章含之:尼克松的夫人也蛮会表演的,中国菜里的“颠锅”啊、“蒸小笼”啊什么的,她看了后就表示“太精彩了”。
美国总统专车里坐上了中国军人
《国际先驱导报》:1972年2月21日,尼克松的专机从关岛飞抵上海虹桥机场,当时为什么没有直飞北京?
章含之:那时候规定外国飞机除了落地空港外,不允许在中国领空飞行。但美国总统又不能坐别人的飞机,所以最后谈判的结果是,“空军一号”必须上我们的领航员,而且不能直飞北京。也就是说,入境港口在上海,然后上中国领航员,以保证我们的领空主权。
《国际先驱导报》:这次访问美国人作了一些让步?
章含之:是的。当时尼克松确实很想打开中美关系,所以,很多在以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那次美国人都做了让步。比如美国总统出访都自己带汽车,这一点我们坚决不同意,他们让步后第二个问题又出现了,他们要求总统车上必须配备美国的安保人员,我们又说不行,这是我们的主权,最后他们也让步了。这样,美国总统的专车里坐上了中国部队的安保人员。
换翻译:一见闪光灯我就犯晕
《国际先驱导报》:你后来成了尼克松的翻译,能给我们讲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章含之:(笑)这个地方就看出美国总统的风格,美国人要表现出轻松、随和、亲和力很强的特点,在这么大的政治关系里带点人情味。所以在第一次宴会以后,尼克松就跟周总理说要跟他夫人交换翻译。后来周总理说为什么,因为当时给尼克松派的翻译冀朝铸英文非常好,哈佛大学毕业的。他说,“你的翻译是一位女士,形象非常好,你给我派的是一个男的,个子非常高,我们俩站一块儿形象非常不一样。”这显然不是一个原则问题,他真的在乎自己形象也不见得,他就是要把气氛弄得非常活泼。总理就笑,让小冀(冀朝铸)跟我商量。
《国际先驱导报》:你们商量的结果是你妥协了?
章含之:后来小冀就找我了,跟我说了半天,最后我们妥协了一下:人民大会堂的活动我坚决不上,说老实话,一看到那么多闪光灯我就犯晕,太紧张,杭州和上海我可以接。没想到,后来在上海就出了个特搞笑的错。
总理让我们查词典
《国际先驱导报》:“特搞笑的错”是在哪天发生的?
章含之:2月27号的答谢晚宴上,当时中美公报发布了,我上去给尼克松翻译也不紧张了,结果一放松就出了洋相。尼克松当时说中美之间的距离很近,才1.7万英里。当时他说的1.7万英文表达就是17个千,我就糊涂了,结果翻译成1700英里。
唯一听出来的是总理,总理就在那笑,他抬着头跟我说,没这么近吧,才1700呀。我说“啊?”脸一下子就红了。
《国际先驱导报》:总理经常会对翻译的细节问题做指示吗?
章含之:总理一般不会在意语言的细节,主要在原则上做一些指示,会谈方案他要批示和把关。但有些地方总理也会注意。
比如基辛格的副手黑格来打前站的时候,总理就注意到viability这个词,我当时翻译成“生存能力”,说“美国关心中国的生存能力”。翻过去后,总理当时没说话,但显然皱了下眉头。黑格走了以后,总理要求我们找来英英字典,说“查这个词的意思是什么”。我也很紧张,查了之后确实是“生存能力”的意思。后来1月6日会见黑格时,总理就把他狠狠地批了一顿,说你上次用词不当,用这种词中国不能接受,因为中国不需要别人关心我们的生存能力。
十几万群众扫雪感动尼克松
《国际先驱导报》:据说2月24日去长城时北京下大雪,北京市当时组织数十万群众连夜扫雪?
章含之:当时去长城没有高速公路,都得从下面走小路,尽管可以交通管制,但还是很危险。当天雪下得很大,天气预报说第二天还有大雪,就考虑是不是不去了。但是去长城有政治意义,因为长城是中国的象征,美方也表示不能取消。这样为确保路上的安全,北京市动员了十几万人扫雪,把到八达岭路上的雪都扫了,甚至长城上的雪都扫了。
《国际先驱导报》:尼克松知道这个情况吗,他是什么反应?
章含之:知道,当时美国媒体拍了很多照片。我记得尼克松当时挺感动的。那时中国的媒体并没拍扫雪的照片,今天回过头来看,那才是最生动的东西。
毛主席说打开中美关系必须和“极右”谈
《国际先驱导报》:尼克松到北京当天下午,毛主席就会见了他。
章含之:这个谁都没想到。2月21日那天刚刚在钓鱼台吃完中饭,尼克松正准备下午跟总理谈,突然接到通知,毛主席要会见他,这是主席突然做出的决定。
《国际先驱导报》:为什么临时决定?
章含之:主席当时病得很厉害。实际上从1971年9月“林彪事件”以后,主席的身体就不好,“林彪事件”对他打击比较大。当时能不能会见都不知道,但尼克松一到北京突然就提前见了。
《国际先驱导报》:尼克松是美国有名的“右派”,为什么会在他任期内中美实现“破冰”?
章含之:尼克松是“右派”里的“右派”,咱们叫他“极右派”。不过就职总统后他就急转态度,几次流露出想打开对华关系的意思。毛主席说,只有和“极右派”才能搞好关系,因为由“反共分子”来打开中美关系,美国人不会有顾虑。这一点主席非常高明。
基辛格“害怕”乔老爷
《国际先驱导报》:《中美联合公报》谈判进行得比较艰苦,乔冠华部长跟你提过与基辛格“过招”的经历么?
章含之:他们是老对手。当然对付基辛格比对付其他人要难些,倒不是因为基辛格本人,而是中美关系的问题。
《国际先驱导报》:谈判有进行不下去的时候吗?
章含之:有的。“乔老爷”为谈判费了很多脑筋,惹急了他要发火的。我记得基辛格第一次公开来访,他们两个人谈草稿时就谈崩了,谈不下去了,老乔就说不跟你谈了,散会。
基辛格很着急,后来老乔就说,散会后我带你到天坛玩去,两个人在天坛里散步,转来转去,出来后就一致了。后来老乔得意地跟我说,“基辛格其实很‘怕’我,在他的文章里面都不敢写我名字,就叫我Mr.X。”
《国际先驱导报》:《中美联合公报》在2月26日去杭州之前就已经敲定了,但后来因美国国务卿罗杰斯的不满又在杭州作了一次修改?
章含之:其实罗杰斯在北京就表示不满意了,但我们不知道。26号离开北京时,我们以为一切都解决了,乔冠华当时兴致勃勃的,以为到杭州就轻松了。
没想到基辛格突然找来,说由于他们内部出现矛盾,这个公报还要改。这下子乔老爷就急了,因为当时已经离开北京了,公报内容是经毛主席批准的,我们不敢把主席批准过的东西随便再改动。我们不要公报了,发个声明就行了。基辛格特别紧张,后来晚上又重新谈判,直到2月27日凌晨4点才达成一致。
周总理巧妙安抚美国国务卿
《国际先驱导报》:但28日下午4点公报正式公布之前,据说又险些再次修改?
章含之:2月27日早上就要到上海去,我到杭州柳庄接罗杰斯时,一进客厅,就见美国国务院那帮人手里拿着文件上下甩,挥着胳膊特别激动的样子。在杭州去上海的飞机上,我就抽空跟周总理汇报说,罗杰斯他们可能还要发难。
《国际先驱导报》:总理当时说了什么?
章含之:总理当时就说,“到了上海后我去拜访罗杰斯,你陪我去。”
罗杰斯做梦也没想到周总理会来。当时锦江饭店特别热,美国国务院的人都穿着衬衫,有人还把袖子撸起来了,像要打架一样。结果一看到总理就傻了,每个人都拼命地四处找西装。而总理真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外交家,根本没提公报的事,只是平和地说:“罗杰斯先生,我早就应该来看你,但是这几天时间特别紧张,没抽出时间单独来看你。”然后就夸他为中美关系出了很大力气等等,给足了罗杰斯面子,在场的人听了也一个劲儿地点头。
最后总理很有技巧地说,“呆会儿我们四点钟见。”那意思是你得出席公报发布仪式,罗杰斯就没脾气了。
尼克松成心“表扬”我
《国际先驱导报》:7天行程下来,尼克松对您的工作满意吗?
章含之:在杭州宴会的时候,他表扬了我,说我是他见过的最好的翻译,翻得非常精确啊等等。后来我就笑,我讲中文,他怎么知道我翻译得准确,我说这不是成心想夸人吗?
不过他的“假话”影响很大。半年后的1972年9月,我去出席联合国大会,有一天到联合国总部地下室小卖部买东西,服务员是一些老太太,一看到我就说,“哎呀,我们知道你,你做我们总统翻译,我们总统说你翻译得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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