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资深记者 钱勤发
听说过朱继洪这个人吗?没有。他不是名人,不是明星,也不是专家、学者、教授。他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介布衣,普普通通,平平常常。
朱继洪,身材瘦瘦的,瞳仁亮亮的,嗓音尖尖的,笑声朗朗的。他6个月时,由母亲抱着从四川回到祖辈世居的上海宝山大场镇,一住就是60年。从草屋到平房,冬寒夏暑,至今没装空调;若要大解,还得去镇上的公共厕所。
身闲日月长,心静天地宽。花甲老朱僻居陋巷,趣闻趣事一箩筐。
20多年来,他既没有名师指点迷津,也没有同道切磋砥砺,自个儿耐得寂寞,一头扎进故纸堆,专攻艰深、晦涩、冷门的先秦史学、哲学。他读《十三经》《诸子百家》《史记》《黄帝内经素问》等古籍,徜徉在发黄发脆的纸片中自得其乐,写了100多万字的学术论文,发表的有20余万字;他还擅长书法、篆刻、围棋,被当地人称作“儒秀雅人”。而他朗朗一笑:“不敢,鄙人乃平头百姓也。”
1 得胃病研读《黄帝内经素问》
朱继洪40岁时得了胃病,疼痛难熬,吃不好,睡不安,时常痛得额头出汗。起先疑为肿瘤作祟,住医院检查,不见肿瘤影儿,也查不出原因。于是,服药。先服国产药,便宜,但效果欠佳;后改服进口药,有名的“洛赛克”,价格昂贵,一瓶14粒,300多元,前后服了10多瓶,钞票用了不少,可胃病依旧不见好转。总共一年多,住院、做胃镜、服药;服药、做胃镜、住院,反反复复,折腾来折腾去,被折腾掉了二三万元。这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压力极重,不堪负担。然而,胃病总得想法子解决。怎么解决?难道还有一条不花钱访医寻药的途径?
朱继洪想到了中医老祖宗《黄帝内经素问》。这本书他年轻时曾经读过,印象中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医书。但书里究竟有啥奥秘,他记不得了。于是,一头扎进书里,带病研读。这一读,浸润其中,不能自拔。这部医书,实为一帖“良药”,朱继洪逐字逐句细细钻研。他读懂了“披发缓行,广步庭园”。步行不失为锻炼身体的一种方法,且放松精神,不作任何思考,要走出汗来,至少要出微汗。他又从司马迁《史记》的《老子列传》中引证,老子之所以活到100多岁,全因“修道而养寿也”。进而,他又钻究一个“道”字。古人说,修道,修道,到底修的什么道?朱继洪说,古代的“道”,即今所谓“道引”(导引),《老子》称为“常道”,后提升为哲学范畴的“道论”。道论从根本意义上说,是一种自然人强健生命力的哲学。黄老之学即使不求于哲学,仅就锻炼身体而言,意义亦不同凡响。他认为,中医学起源于“道引”,用当今的俗语讲叫“气功”,实际上,“气功”的哲学用语便是庄子所说的“吐故纳新”。
于是,朱继洪边研读古籍边实践,每天早上5时起床,迎着晨曦在大场镇周围步行一小时。他说,全身放松,走出汗来,额头亮晶晶,通体舒坦。刮风,迎风而行;下雨,打伞缓行。坚持不懈,终见效果,不到一年,胃病尽除,20年里少有犯病。
朱继洪讲,说神奇,其实不神奇,道理很简单,只要增加锻炼,毛病就大大减少。至今,他依旧坚持步行锻炼,实践着“修道养寿”的“黄帝秘籍”。
2 少时读遍镇图书馆藏书
朱继洪的经历就像一部传奇,有风有雨,有喜有悲,有欢笑有泪水,有童年的梦成年的理想,还有家庭人事的“波澜起伏”,他罩着青灰的色彩中走得异常艰难。如今健在的90岁的老父亲,曾是国民党军官,抗战后到四川,讨了个四川妹为妻。这四川妹出自蜀中名门,大学毕业,琴棋书画样样在行,还是四川大画家吕凤子的入室弟子。他们婚后生下两子,大儿子朱季禾,小儿子便是朱继洪。
朱父终究是性情中人,因顾及家庭而结束军旅生涯,1946年携妻带儿回到祖居的上海大场镇。他生怕战火随时烧来,便简简单单搭了三间草屋落脚。那年头,朱父靠踏三轮车维持一家生计,后来到公交公司工作。原本的国民党军官也成了平民百姓。倒是朱母凭着文化功底,悉心授儿,教识字、教画画、认数字、写名字……两个孩子天资聪颖,被母亲调教得十分可爱。
朱继洪4周岁便去大场镇小学应试,考题很简单,写个姓名看看,写些数字读读。他一笔一划写得认认真真,数字也念得清清楚楚。老师见他年岁虽小,但聪明伶俐,便录取了他。他4岁上学,8岁通读《三国》《水浒》,13岁初中毕业,读了一年高中,因贫穷而失学。读书梦中断后,他种了两年田,16岁到宝山自行车零件一厂学徒,主业机修,可车、铣、刨,样样都学,全是从书本上学来的。
学上不了,朱继洪对书籍迷恋不舍。他是大场镇图书馆的常客,三天两头朝那儿跑,借了读,读完了还,还了再借,平时手不离书,在工厂不修机器时,也捧着书,猫在角落里读。20岁前,他将镇图书馆的所有藏书全部读遍。他说,年轻时记性好,读过的书基本有印象,印象最深的是《鲁迅全集》,有些古籍现在要查阅也不难。有人问,读书为啥?他笑笑说,不为啥,只是兴趣爱好,愉悦性情,没想过要出人头地。
如果以为朱继洪是性格怪僻的书呆子,那就错了。他的兴趣爱好广泛,书法、篆刻、围棋、修钟表,都拿得起放得下。他的手工活在大场镇是出了名的。然而,在篆刻和修钟表之间,他还是选择了文化味更浓的篆刻。1985年,他辞职下海,在镇上开了一家“一方轩”刻字店,刻起了图章。他学一样,专一样。他说,篆刻讲究正篆、构思、刀刻、修复,一方章,虽然没几个字,但要组成一个画面,须得构思,每一方图章都是作品。小店关闭以后,他依旧照刻不误,至今已刻了上万个章,自己编了10本印谱。他的书法经常拿到镇上展览。展览完了,有人要买,他说,喜欢就拿去,给包香烟钱就行。他做人乐观、豁达、开朗,犯愁的事写不到他脸上。纵是婚恋大事,他也以平常心相待……
3 娶村姑骂声笑声乐融融
朱继洪的妻子叫杨惠英。当年谈恋爱时,朱继洪非常“知趣”,自知家庭出身不好,家境又贫困,实实惠惠相中了小他8岁的纯朴爽直的彭浦乡村姑杨惠英。果真,杨惠英爽朗得让我笑声不断。她当面“奚落”朱继洪,说轧朋友时,没有问过他的出身,也没有问过他的收入,只晓得他有点文化,嫁就嫁了。1979年,朱继洪借了1000元,讨了娘子。因当时家里草屋改平房,他暂住女家。
杨惠英只读过小学三年级,15岁种田,后来到队办工厂学冲床学风焊,50岁就退休了。她这个人,刀子嘴巴豆腐心,骂过吵过便忘了。她见朱继洪挑灯夜战,读书写字,心虽痛,但嘴巴毫不客气,骂道:你这些狗屁文章又赚不来钱,浪费墨水、浪费纸头、浪费钞票、浪费时间,还不如早点睡觉。朱继洪习惯妻子的骂骂咧咧,从来不发脾气。他当着妻子的面笑道:跟你说,你也不懂。杨惠英“还击”道:我不懂这些狗屁东西,可懂得硬道理,啥叫硬道理?硬道理就是经济,就是金钱,你写的这些东西能换来钱吗?说得我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朱继洪说:我老婆是个好老婆,讲过骂过,明天就忘掉了,从来不放在心上,我吃的穿的都是她操心,我欢喜吃红烧肉,她经常烧给我吃,一次也没有烧焦过。说到这儿,朱继洪忆起去世的母亲,说母亲很爱看书,一次看《红楼梦》,忘了炉子,结果一锅红烧肉焦味冲鼻。他打趣说:没文化也有没文化的好处,像我老婆,做饭烧菜从不开小差,不会烧得焦脱糊脱倒脱。
杨惠英听了非但不动气,还道出了一番心里话:老公终归是老公,老婆人家好,老公自家好,骂在嘴上,痛在心里,他要做点事体,也是大男人的事体,我哪能会不支持?我再没文化,做女人的道理还是懂得。再说,我们两个,退休工资加起来有毛两千元,吃吃用用够了。这就是普通百姓的夫妻感情,透心透肺,明亮坦荡,日子过得很舒畅,你说幸福不幸福?是的,很幸福。他们的宝贝儿子大学毕业,现在一所中学当教师,从来不添父母麻烦,一家三口,心平气和,融融乐乐。
4 平者读平常书持平常心
朱继洪钻研古籍,靠着一本《说文解字》,读老子、庄子、十三经、黄帝内经及各类先秦文献;研究殷商的帝系制、西周的井田制、中国的姓氏起源、五帝的刑法起源、良渚文化、中医学起源、汉文字史、庄子解老等。他耐得寂寞,边研读边写论文。他自信自己的研究有点价值,可不知道去哪里发表。他只是僻居陋巷的一介布衣,没有学历,没有身份,没有地位,也没有同道的社交圈子。既然不能“与人乐乐”,他便“独乐乐”,读书、写作,写了放着。他说:先秦文化是中国千年历史长河古文化里的瑰宝,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读读。
凭着10年的积累,经朋友推荐,他的一篇《<老子>平解四章》在《铁道师院学报》(1996年6月第13卷第3期)上发表了。这是朱继洪第一次发表文章,他兴奋地嘱妻子买酒买菜,请附近几个老朋友来庆祝一下。老公的“狗屁文章”发表了,杨惠英也非常高兴。其实,她心里明白,老公是个聪明人,是个肯吃苦的人,他的文章怎么会是“狗屁”呢?只是说说笑笑刺激刺激老公。杨惠英来劲啦,骑着自行车,将老公的兄长、书友、棋友等四五个老朋友一一请到家里,在家门口搭了张桌子,纳凉喝酒,庆祝《<老子>平解四章》的公开发表。
朱继洪这篇论文的导论起笔道:“平者,平常之谓也。读平常书,持平常心,致虚守静,作平常之解是也。人有心志,难免云云。迷于百家争疑,执着名人定论,不能自知,岂能知人。‘归根曰静,静曰复命’,淡化主观客观,进入书中之主观客观。‘复命曰常,知常曰明’,‘知常容,容乃公’,则《老子》可解,解亦平常。平常之解,或为正解。”
平常人,平常心。朱继洪对稿酬看得非常淡。《<老子>平解四章》一文,大约7000字左右,也就拿了几十元钱。后来,他发表的一些文章,稿酬也都很低,甚至在菲律宾《商报》上连载上万字的《汉文字初探》,没有一分稿酬,他照样自得其乐。
他有不少观点很新鲜。比如关于“井田制”,他对历史学家范文澜、吕思勉的“井田”型制提出不同看法。他认为:“九夫为井”不是将公田置于“井”中央,而是置于私田之旁,并引经据典阐述这一观点。对“井田制”这一论述,看来是件小事,却从未有人论及。他认为,商帝系法“立爱唯亲,立敬唯长”(兄弟相继,再还位长兄之子),是成汤和伊尹制定的一项国家法制,并非是“东南之俗”,或“为主”、“为辅”可弟可子的从例。说到孔子,他认为孔子与孔学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孔子是一个客观,而孔学是后人认识、实践孔子的学说,各人有各人的主观,因而有发展、修正,甚至杜撰的因素,难怪毛泽东赞美过孔子,却批评“孔学名高实秕糠”。
朱继洪说:文章一旦写成,如再推倒重来,甚是无趣;写文章是个过程,过程结束,心思转向别处,亦只好让它去吧。他给我看一叠一叠抄写得整整齐齐的文稿。他说,这都是心血,每篇文章至少修改五六遍,然后一个字一个字抄清,放入橱内。他同妻子打趣道:这些文稿,我“身前”发表不了,“身后”要是有人问你买,100元一张,几百张上千张文稿,就是几万元十几万元,也算我留给你的遗产。妻子忙笑道:不卖,一万元一张也不卖,这些文稿都是我老公的心血,文稿在,老公在,我要永远陪着老公。
朱继洪在故纸堆里自得其乐
夫妇俩的笑意很甜 本版摄影 杨建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