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北京打工群体：城市中的漂流与坚守

　　打工——城市中的漂流与坚守

　　暮色开始将街上往来行人的面目变的模糊，陈华忠收拾起自己放在街边角落里的行囊——一个红色的旅行包，一个已经看不出原色的手提袋。整整一天的守侯没有结果，他拎起自己的东西匆匆而去。

　　还没有过正月十五，自发形成的北京六里桥劳务市场已经汇聚了不少寻找工作的人群。虽然有关部门在六里桥周边树立了许多关于清理六里桥自发劳务市场的通告牌，并公布了相关各区的正规劳务市场和联系电话，但稍微移挪了一下位置、依然汇聚在六里桥附近的人们几乎都对劳务中介不信任，谁都可以给你讲一段被中介欺骗的故事。

　　陈华忠自称今年38岁。他是一个“职业”的打工者，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一是打工早，从12岁时父亲亡故后，他就开始陆陆续续的从给人帮工开始的打工生涯；再有就是他虽然在北京已经是第七个年头，但依然一无所有，除了老板提供的住宿，他甚至没有自己的陋室。工地工作和寻找工地是他在北京全部的生活。北京火车西站的地下大厅是他寻找工作期间落脚的“家”。也有睡广场的时候，醒来时，衣被上是一层厚厚的雪花。

　　与六里桥的缘

　　陈华忠说自己是瓦工，而背着他却有人告诉我：他？瓦工？他就是一力工。把这个说法向陈华忠求证，他尴尬的笑：他们说的也算对吧。

　　其实六里桥的打工者哪个又不是力工呢？当需要雇工的“老板”出现在沿街延展的打工者面前的时候，人群很快就围聚过去。每天多少钱，做什么，在哪里，几个简单的介绍过后，“我去”“算我一个”的声音就开始响起。

　　有人干脆在胸前挂上牌子，写着自己的专长。

　　陈华忠记得自己第一次告诉母亲要出去打工补贴家境的时候，母亲哭了。他只上过三年半的学，因为父亲亡故而辍学。说要出去打工的时候，他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从那时候开始的打工路一路坎坷，其间还经历结婚、离婚。到北京之前，他在山西的一个铁矿打工，整整干了有一年，后来感觉太危险，“头顶上不时会有东西掉下来”。

　　到北京的原由很简单——他在洛阳看见一列开往北京的列车。

　　出站的时候他就听到有人议论六里桥找工作。出站后一个三轮车夫打听他去哪儿，并主动要载他去。谁知绕了一大圈后陈华忠被送到一个离车站不远的中介门口。在得知需要交钱介绍工作后，他说什么也不愿意。他说，那时他口袋里面的钱总共还不超过10块。三轮车夫问他要车费，他指责对方没有把自己送到六里桥，不过后来还是交了一半的车费脱身。从中介出来，他一路打听着走到了六里桥。

　　六里桥给了陈华忠在北京的第一份工作。那是一个找人搬家的雇主，说搬完给20元。陈华忠立即就答应了。后来有人提醒说，市场上劳力一天的价钱是40元左右。但他已经没有选择，要么就晚上饿肚子。搬家搬完后，雇主说他忠厚肯下力，主动将工资涨到了30元。

　　那时天正热，陈华忠用一张大饼和一个啤酒结束了自己的晚餐。那是他到北京的第一顿饭。从此，尽管六里桥劳务市场多次被清理取缔，陈华忠还是执拗地和同伴们在六里桥一带游移着坚守。

　　陷阱无数的打工路

　　在六里桥长期守侯的打工者们几乎都快成半个心理学家了。揣测来者意图，判断利弊得失是他们的长项。

　　这是在无数的教训中历练的本领。也形成了六里桥劳工们的规则，工钱一天一结。

　　即使这样，上当也是家常便饭。2月28日下午，陈华忠和十几个同伴们围着一个招工的老板并很快达成了意向。他们相跟着走了。

　　十几分钟后，陈华忠又出现在市场上。他说，临上车那人又说一个月结算一次工资，他觉得不靠谱。在陈华忠的记忆里，那5个同伴的教训让他难以忘记。5个壮劳力给人干了三个月的活，结果每人只给了一百元。“5个大男人啊。”虽然是别人的事，陈华忠依然觉得辛酸和委屈。

　　陈华忠自己也有被骗的经历。一次是去年8月，有人过来给天津的一个别墅工地找工人，陈华忠去了。到了那里才发现，吃饭、休息、干活，随时都有人看着，气氛异常。而中午在宿舍里看到的景象更是让他担心——角落里一大堆的铺盖卷。干的久一些的一位老工人偷偷告诉他，那些都是跑掉了的人丢下的，我身体不好，你能跑就跑吧，要是结不上工钱，多干就多亏啊。

　　那天下午上工的时候，拉渣土的车坏了一辆堵在工地的路上。工人们只好停下来等着车修好。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关注车辆时，陈华忠悄悄溜出工地，一路疾奔。

　　他的铺盖也丢在了那里。因为担心对方追赶，他不敢停息。穿小路走远后，上大路一直小跑着走了一夜。他说，那天他连急走带小跑的走了80多公里的路。表示怀疑，但他坚称肯定有那么多，路上有里程牌，所以他心里有数。

　　一直到早上，陈华忠看见了一辆警车，他上前请求送他到长途车途经的路口。

　　还有一次是在丰台体育中心附近的工地上，陈华忠干了整整一年，从地基基础开始一直到32层的大楼封顶。说好每天40元，到结算工资的时候，伙食费、卫生费、暂住证费……还有好多陈华忠到现在也说不清楚的费用一扣下来，他只结到了6000多元。

　　其实，还有很多的时候。他们是没有选择的。

　　在六里桥，有人诉苦说，兜里只有两块钱了。陈华忠说，那太正常了。所以，有时候一些同伴明明知道有可能被骗也要去，先吃饭再说。

　　难言的苦

　　在北京的报端上和取缔清理六里桥的原因里，治安问题是一个重要原因。据此前媒体报道：仅2006年5月10日至11日，这里就发生了数十起打骂事件。主要是有人敲诈前来招工的雇主。雇主屡屡被敲诈，治安问题总是发生，这更使得劳工们的生存环境更为艰难。

　　向陈华忠求证之前媒体上关于六里桥敲诈内幕的报道。他对此，没有说一个字。他只是说，你们写完文章走了，我还要在这里生活。你知不知道你的几个字或许会影响到很多人？

　　我无法保证什么，只好闭嘴。

　　在街头，曾有一个打工者偷偷告诉我说，六里桥最早不是这样的。都是他们搞坏了。现在我们真正干活的太难了。他说，很多次看见警察、看见穿制服的他都有上去述说的冲动，但结果还是沉默。因为没有人敢保证，最后是怎样的结果。

　　为什么宁可被驱赶、被欺压也不离开六里桥？明明政府提供的免费中介的大导引牌就在桥下的显眼处啊。

　　对于这个问题，几乎所有在六里桥的打工者们都认定，中介都是骗人的。

　　有意思的是，六里桥原来的打工者汇集地周围有巡查和驻留的保安，以维护清理的效果。问一个保安他的这份保安工作在哪里找的。他嘿嘿笑道，也是黑劳务市场。

　　北京印象

　　接近黄昏时分，一位老人推出了个煎烤摊。油煎的馒头片、香肠诱人食欲。有人买了吃，有人小心翼翼地询问价格。都是一元一串。“都是一元啊，咋就不卖5毛的呢？”说话者想翻看一下香肠包装上的说明以下决心买不买。被老太太抬手打在手上，乱动什么啊你，你买吗你？没钱别乱动！

　　那个青年男子尴尬的退后，嘴里嘀咕着：就是看不起我们，你就是看不起人。

　　对于受到多少歧视，陈华忠不愿意多说，只是说，事在人为，事在人为。你好，人家不也就好了。但他的小心翼翼已溢于言表。

　　2月28日当天的报纸上有一篇关于六里桥的报道。陈华忠对主题照片非常不满，那是一位老人和其背后栅栏上挂着的凌乱包裹。“太不好了，这对六里桥太不好了。”他说，照片是真实的。但不能这样啊，不能这样拍啊。

　　在夜幕降临后，和他相约聊聊。我们一同走进一家餐馆。他进门很小心地将自己两个手中的包裹放在门后不显眼的地方。

　　他说话声音习惯性的响亮，但没两句，突然说，我的声音是不是太大了？

　　几年间，陈华忠打工的地点遍布北京的良乡、顺义、平谷、密云、房山、石景山、大兴、怀柔、丰台等地。在他印象里最好的老板是一个北京人。他特别强调说，其实，真正的北京人挺好的。

　　那是在亚运村附近的工地上，陈华忠称那个雇主为张大哥。他评价说，那人非常坦荡。他们去做土方工程，每天收工后，“张大哥”都召集他们在一起说，先别吃饭啊，咱先发钱，知道你们六里桥的规矩。领了钱，愿意干的咱明天继续，不愿意干的吃完饭也可以走。这样真诚坦荡的雇主在陈华忠的打工生涯中堪称为最。

　　而最打动他的，是一个说话还带着奶气的小姑娘。刚到北京不久，陈华忠从一个工地上上了公交。他的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他央求售票员搭他一程，售票员不愿意。“坐车买票天经地义。”陈华忠自己也这么说。当时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正当他难堪不知如何收场的时候，一个小女孩挤过人群，手里递过10元钱说，叔叔，你拿着。随后又消失在人群中。

　　这么多年过去了，说起这件事，陈华忠依旧眼眶发红。他在描述这件事的时候用了很多词句表达自己的心情“这个影子不会忘，永远也不会忘”、“永远抹不掉”“我要做很多的好事”。

　　在回龙观附近做工的时候，陈华忠和几个同伴一起趁午休到工地四周走走。看见两个小姑娘在正午的阳光下修自行车，她们的车链掉了。看陈华忠要过去，同伴都劝他，走吧，走吧，少管闲事。他还是走去了，车链很紧，他也费了半天工夫，弄的两手油泥。但他说，我就是要帮他们，我忘不了那个小姑娘帮我的样子。“她们说谢谢我，都走开了还回头挥手呢”说起这个情景，陈华忠很满足的样子。

　　陈华忠说自己喜欢北京，他说这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能接触到。他说，自己虽然读书少，但喜欢和有文化有技术的人接触，北京这方面的人多。

　　街头书法

　　在六里桥的打工者中陈华忠也算个异类，在他随身的手提袋里装的是两只自己用海绵制作的地书笔和四五瓶自己灌装的水。在六里桥守侯的日子里他喜欢随手在地上用水写字。因为这个他已经上过几次媒体了——“瓦工街边练书法”，“奇人怪笔”。

　　一个只上过三年半学的人对自己的书法倒是非常有信心。他说，将来他要靠这个发展。或许因为在周围的圈子里，他得到了很多认可，他说，昨天还有一个小伙子问他索要了两个写在白纸上的字——诚信。之后给了他20元。

　　他说他热爱中国的文化，热爱中国。“咱不管政府怎么样，你生在中国就应该热爱中国，热爱中国的每一座城市。”

　　那口气像是讲课时的训导，也是在给自己打气。在这之前不久，他还莫名其妙地说，我脑子是有问题的，我对社会有很大的偏见。又象宽慰我似的说，他可以控制自己，就是有时候想大声说话，大声喊叫。“我不会打人、骂人的，我不会做非礼的事情”他说。他认为，父亲的过早离世对自己的伤害最大。

　　陈华忠的字曾给他带来过工作。有一次等候的时候，他在地上写了四个大字“热爱工作”每个都有一米见方。这引得周围同伴一场哄笑。“这老头脑袋有毛病”。因为对于大多数打工者来说谋生的艰难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人热爱工作，那不过是一场交易。而把这字看在眼里的却有一位雇主，当即就要他跟着走。

　　陈华忠的外套上有一个很大的裂口，被针线很仔细的缝补起来，针脚细密整齐。他说，自己缝的，以前在工地做绑扎工的时候，经常用绑钢筋的铁丝来缝衣服，剩余的铁丝头就那样支棱着，一个工地干下来，浑身都是支棱的铁丝头，活象个刺猬。这种环境并没有泯灭他的雄心。他来北京后从没回过家，他说，不混出个样子，我不会回家。今年年三十，自己一个人喝下近一瓶白酒，大醉。他说，如果一直这样就算了啊，咱啥话都不说，要是哪天发大财了，我要盖一座书法研究院。

　　这样的雄心多少有些建立在对自己“书法”自大的基础上。陈华忠还有一个更大的宏愿，他自己觉得难以说出口。但还是想表达，欲言又止地说，我的愿望要说出来，你肯定会笑话我，说这个臭打工的说这么大的话。追问再三后，他才说，我希望中国更加强盛。

　　说这个是不是离他的生活太远。他说，你不要只看到眼前嘛，你说伊拉克那样多可怜，多少人家破人亡，你说中国强盛了，又有多少人合家欢聚。这话，他重复了两遍。（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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