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涵
前些时得到沈尹默先生初期白话诗集《月夜》,内容辑录沈先生于五四时期发表于《新青年》杂志上的白话新诗作品十八首,作为学者、诗人的沈尹默,后来为其书法的盛名所掩,其诗人的本色,却渐渐为人们淡忘了。但他确是中国新诗运动的开山之人。
引人注意的是,沈尹默的这些白话新诗,几乎全部是以北京方言为基础创作的。不唯如此,诗中反映的现实生活,也是以北京地区独有的风物作为背景的,因此,这些新诗作品,以诗人的情怀,为我们描绘出了一幅幅旧京生活生动隽永的历史画卷。
作为反抗封建士大夫阶层山林文学的新文学运动,从思想倾向上是力图亲近当时平民生活的,沈尹默最初发表的《人力车夫》很明显是在践行着这样的主张:人力车上人,个个穿棉衣,个个袖手坐,还觉风吹来,身上冷不过。车夫单衣已破,他却汗珠颗颗往下堕。用对比的手法刻画车夫生活的艰辛,寄寓作者的同情。人力车,北京人通常叫洋车,或叫东洋车,清末自日本传来。民国时期,成为北京主要交通工具,鼎盛时期,北京的洋车多达两万余辆,当时大学教授,一般是按月包车,天天要和车夫打交道,对其冷暖甘苦了解较多。大概正是因为这样的缘故,鲁迅的《一件小事》、老舍的《骆驼祥子》,描写的都是北京人力车夫的生活,也都寄予了深厚的同情。《鲁迅日记》1913年2月8日记:上午赴部,车夫误碾堤上所置橡皮水管,有丝巡警者及常服者三数人突来乱击之,季世人性,都如野狗,可叹!足见当时车夫地位之低下。
除了直接反映现实生活以外,诗人还以自己一颗敏感的心,体察着世间万象,悲天悯物,正是诗人所长擅,如《宰羊》一章:
羊肉馆,宰羊时,牵羊当门立;羊来芊芊叫不止。
我念羊,你何必叫芊芊?有谁可怜你?世上人待你,本来无恶意,你看古时造字的圣贤,说你祥,说你羲,说你善,说你美,加你许多好名字,你也该知他意:他要你,甘心为他效一死!
……
邓之诚《骨董琐记》记:京师人烟稠密,号称百二十万。日食猪六百头,羊八千头,年节则倍之,可见羊肉是旧京主要副食。羊肉馆,俗称羊肉床子,是专门贩卖羊肉的地方,旧时北京还有一个风俗,即要保证肉类新鲜,无论猪、羊、牛肉,均要现宰现卖,这场面自然不免血腥。诗人由这一幕日常生活场景,生发感慨,又弦外有音,这且不论,时过境迁,单是看这羊肉馆屠羊的情形,也可略见老北京生活的一个侧面。
又如《公园里的二月兰》一章:
牡丹过了,接着又开了几栏红芍药,路旁边的二月兰,仍旧满地地开着;开了满地,没甚稀奇,大家都说这是乡下人看的。
我来看芍药,也看二月兰;在社稷坛里几百年老松柏的面前,露出了乡下人的破绽。
这诗在现在,即使是老北京人来看,怕是也未必能全然领略其中的含义了。一是这里的公园,并不是泛指,民国初期,北京只有两处公园,即中央公园(今中山公园)和北海公园。当时北京人的称呼,仅称中央公园为公园,北海公园则称作北海,因此这里所说公园是专指中央公园;再就是诗中的牡丹和芍药,也不是一般随处生长的植物,否则几栏红芍药,就颇令人费解。民初,中央公园初建时,是以社稷坛为中心,其他建筑很少。据当时文献记载:稷坛古柏参天,废置既逾斯年,遍地棒莽,可见是一座缺少观赏性的荒芜去处。为引人观览,当时建园者广种名花异草,不久,即名动京城,时称稷园花事,在众多的花草之中,最吸引人关注的,是牡丹和芍药,这两种花都养在花坛里,总计一百一十六坛,每坛种花数十株,荟萃了当时国内外的名品,因此花开时节,游客络绎不绝。诗中所说几栏,不是几株,而是几坛的意思。当时还有一件引人关注的大事,即1919年朝鲜釜山领事移植回来珍品芍药金带围,与宋人笔记中记录的扬州金带围品种相同,花开的特别大,很多人专程慕名而来,一瞻风采。诗人来此赏花,也是专为此事,因此有牡丹过了,接着又开了几栏红芍药之句,又有稀奇的议论;二月兰是一种遍地盛开的野花,每逢春季,大江南北都能生长,乡野草花,无人关注,也许正因为如此,诗人才以我来看芍药,也看二月兰;在社稷坛里几百年老松柏的面前,露出了乡下人的破绽之句做结,幽幽传达出思乡的心绪。
沈尹默先生原籍浙江省吴兴县竹墩村人,生于陕西,后移居杭州,1913年到北京,先后在北京大学、北平女子师范大学等校任教,1932年离京赴上海,前后在京生活二十年,这些白话诗,正是他这段生活的剪影。
图1:旧京人力车夫照片
图2:当年的中央公园绘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