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与分裂,帝王的使命
——专访复旦大学历史地理学教授葛剑雄
□本报记者 甄晓菲
学者葛剑雄在《统一与分裂》一书中写道:“如果从秦灭六国算起,到陈胜、吴广起义爆发,秦朝的统一维持了12年。
然而就是秦朝短暂的统一,使“天下大势”成为中国人的两千年心结。统一与分裂问题,成为历史评说帝王的一个重要指标。
不止秦国想统一
记者:“大一统”或者说“统一”这样的说法是什么时候才有的?
葛剑雄:“大一统”这个说法,是董仲舒在西汉提出来的,秦始皇没有明确提出“统一”理论。实际上,“统一”是一个逐步发展的趋势。
《尚书》里面有一篇文章叫《禹贡》,假托大禹治水之后,把天下分为九州。我们知道大禹时期不可能做得了这个事情,其实是一些人把统一的愿望寄托于未来,假托圣人已经这样做了;另外,儒家提出了一个“五服”的形式,中央叫做“王畿”,然后下面每500里一层,不同层次实行不同的制度,用不同的方法来统治,这也是一种统一的理想。所以说在秦始皇以前,关于统一已经产生了不同的理论和不同的方案。早期的理论往往是一种理想,甚至是幻想,没有实施的方案,真正要把它实施,需要有条件,那就是政治上的统一。
从东周开始,诸侯林立,慢慢地大诸侯消灭小诸侯;到战国时代,1000多个诸侯国只剩下了7个。这个过程就显示了统一的趋势。但是秦始皇统一之后,并没有实行九州制,而是把天下分为36个郡,后来是40多个郡。当时秦始皇的大臣们对使用什么制度有分歧,一部分人主张继续进行分封,但是李斯跟一些大臣主张郡县制,最后秦始皇采纳了李斯的建议,所以从此开始了中国长达2000多年的郡县制。
记者:在秦统一六国之前的分裂状态下,七国都有自己的血统和政治观念,为什么秦灭亡之后,复国没有成为主流思潮﹖为什么不管项羽还是刘邦,说白了就是想做第二个秦始皇,继续统一而不是分裂?
葛剑雄:因为秦朝实行的制度,从历史来看,是符合发展潮流的。所以尽管朝代可以灭亡,皇帝可以换人,但这个制度确实是越来越巩固,措施也越来越具体。
秦朝以前,想统一的当然不止一个秦国,齐国也曾经强大,俨然东方盟主。再往前,春秋时期的晋国、楚国也都曾经强大过。但是他们都没有成功,只有秦国成功了。
记者:“人间最大”才是皇帝们追求的目标,以后秦始皇的继任者们也都是如此。
葛剑雄:是啊。一方面,中国从秦始皇之后大多数时间都处于统一状态,虽然也有分裂,比如五代十国,即便如此,北方中原的那个王朝,仍然是被小的政权所承认。但是另一方面,中国那么大,各地情况不一样,真正完整的统一,时间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长。
我们都爱说宋朝结束了五代的分裂,但宋朝并没有恢复唐朝的领土。比如说北方出了一个辽,契丹人占了唐朝的一部分地方,包括后来的幽云十六州,还有后来的西夏,所以说宋朝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统一。
偏安也有其道理
记者:统一被认为是皇帝的业绩,所以皇帝在任上丢掉了疆土或者闹分裂,哪怕治下统治得再好,这个皇帝也是受批评的,是这样吗?
葛剑雄:皇帝自然希望自己的领土越大越好,但也得看自己的实力。比如宋朝也曾经想收复幽云十六州,但后来打不过契丹人,也就不再想着收复这个事儿了。
另外一点,统一除了有实际利益之外,还有着精神上、政治上的意义。南北朝分立时,北方说自己是中国,南方也说自己是中国。北方骂南朝人是“岛夷”,南朝骂北方政权是“索虏”——头发扎起来的强盗。南北朝统一之后,修南北朝历史时就犯难了,到底以谁为正统呢?后来,为南方修一部南史,为北方修一部北史,都是正统的。
中国的统一就是这样,以“中国”为概念,大家就是承认一个正义性、正统性的标准,这样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
确实没有一个皇帝不想统一。但也有一些皇帝头脑比较清醒,当他看到自己的军事实力和政治号召力不可能走到这一步时,也采用过一点顺应形势的做法。
记者:顺应形势的皇帝,历史上就会用“偏安”这样的说法来给他定性,比如南宋。
葛剑雄:有时候实行“偏安”政策对老百姓是有好处的。
统一确实是皇帝的一种“职业压力”。南宋到了临安,临安从来就没有叫过首都,叫“行在所”,就是皇帝临时住住的临都,不敢叫首都。南宋一开始,北方的流民登记籍贯还是登记原来的,很久才不得不登记到南方籍贯。历史经常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再比如明朝末年,面对清朝的进攻有好几次机会可以通过谈判达成和解,但明朝一批文人就说,绝对不要谈,谁谈谁是卖国贼,皇帝也不敢公开提谈判的事。崇祯皇帝曾经派兵部尚书悄悄跟清朝谈判,消息泄漏之后,兵部尚书就被杀了,当时根本没有人再敢动这个脑筋了。所以说国家的发展也是非常复杂的事情,简单地用道德标准衡量是非不见得是一定正确的。
东汉的王莽,他的统治之前边疆比较安定,与匈奴保持了六七十年的和平,但王莽硬要匈奴把自己的印换掉,称自己为奴,又派兵攻打,这样边境就不安宁了。在这样一个中央集权制度下,尽管统一是一个大的趋势,但不顾民力盲目扩张,甚至为了满足私愿而开疆拓土,最后的结果并没有推动历史,反而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清朝又是另外一回事,清朝后来的衰败、领土的丧失确实有当时那些皇帝的个人原因,比如道光、咸丰、同治等人的原因,但更多是制度衰落的结果。道光皇帝跟英国人打仗的时候还不知道英国在哪里,这个仗怎么打?整个制度走向衰落,你就是再好的皇帝又有什么用呢?
放弃土地也未必总是遭受舆论谴责。明初永乐年间,越南内乱,明朝派兵镇压,灭掉了黎氏政权,建立了交趾布政司。但22年之后,明朝还是撤退了。为什么呢?因为越南本来是藩属国,现在是你的一个省了,所以越南人要反抗,但是,更主要的是因为明朝派去的地方官贪赃枉法,残酷剥削,激起了当地人的愤怒,所以明朝派军队怎么打都打不下来。到了宣德年间,皇帝听从大臣的建议撤出越南。有人骂宣德,说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打下越南,但是多数人还是赞同撤出的政策。所以统一与分裂问题非常复杂,不能一概而论。
统一就一定受赞扬吗?
记者:您曾经说过,一个皇帝如果崇尚仁义,清心寡欲,他有可能成为一个道德典范,但是他会是一个历史的侏儒,抬不起头来,怎么理解?
葛剑雄:这是历史的局限,也是史学家的困惑,就是我们经常说的“两难的选择”。假如说秦始皇只满足于自己的领土,他怎么会去把人家六国灭掉?如果说灭了六国之后,他觉得好了,这样就够了,又怎么可能再次扩大疆域呢?如果历代帝王不追求统一,怎么会有今天的中国呢?
世界上长期形成的国家是怎么来的?哪一个是通过和平手段自然形成的?当然都是打下来的。古代没有联合国,人类还不乐于以和平手段来解决国家争端,往往只能够通过武力来保障自己的安宁,也只能倚仗武力扩大自己的领土。
但是还有一些小政权,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去统一人家,就会选择一些比较文明、对他比较好的大的政权来依附一下,证明政治上的正统性。比如朝鲜,每次内部的朝代更迭之后,都要赶紧取得中国中原王朝的册封。在韩国有很多明朝清朝留下来的墓碑,上面写的都是“大明朝鲜国”然后怎么样怎么样。清朝就是“清朝鲜国”,在当时的臣民心目中,这是一种光荣。
所以当日本要想侵略朝鲜,首先需要迫使中国承认朝鲜是独立的。表面上看当时朝鲜是独立了,结果没多久就被日本给占领了。小国不是依附这个,就是被那个给吞并,这就是分裂的坏处。
一些弱小政权的君主看到这样的形势,会放弃一些东西,比如五代十国时期,割据在今天浙江的吴越王一直对北方的政权采取服从政策,宋朝要求他们一起出兵攻打南唐,他也出兵了,宋朝让他交出兵权,他也老老实实地交了。这个政权灭掉了,但对人民是有好处的。从唐朝后期开始,吴越地区一直非常安定,宋朝时期完全和平“缴枪”,从个人家族来看,吴越王钱氏家族也就延续下来成为当地大族。这个统一算是一种和平的、体面的投降,也就是历史上所说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们再看另一个例子南唐,打也打不过,投降也不肯投降,最后李后主被俘虏,一方面更不体面,一方面老百姓更受伤害。
我们看历史,往往很难做单纯的道义判断,有些人坚持原来的信念,坚持不投降,从道德上讲,这是一种忠诚,但是带来实际的破坏更大。
记者:抛开实力相差特别悬殊的情况,民众是否也认为统一是皇帝的责任与义务?
葛剑雄:要看形势的。比如说,北宋末年,宋跟女真人联合起来灭了辽国。宋朝以为收复幽云十六州之后,当地百姓会拿着鲜花拿着点心来欢迎,但实际上当地人民很反感,还继续反抗,宋朝士兵很奇怪,当地汉族人回答说,契丹人统治我们两百多年未见得亏待我们,我们的日子不是不好过啊,我们为什么要反对他们呢?
这个说明一个什么道理呢?对于国家来说,统一与分裂可能是大事,但是最后是否受到人民的拥护,还要看给人民带来了什么。
没有秦始皇会怎么样
记者:历史不允许假设,但我们不妨假设一下,如果没有秦始皇,中国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欧洲,即有着接近的信仰、相似的文化背景,很多不同的国家的地区?
葛剑雄:这个假设不成立。如果没有秦始皇,还是会有其他皇帝,统一的趋势是逐步形成的。而且中国的统一有很大的特点:随着农业区的扩大而扩大,所谓的内地18省,通常统一之后很少有反复。
内地的农业区是不能丢的,但是边疆地区丢一点,人们往往很麻木。沙俄逼迫清政府签订了《瑷珲条约》,黑龙江以北归沙俄,因为那个地方人口实在太少,很多地方是无人区,中国方面也就比较麻木。但是当俄国人占领了黑龙江以北,再下一步要对东北动手了,清朝赶快下令开放,大批内地人迁往东北,才慢慢巩固下来。到了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九一八事变”入侵东北时,东北已经有3000万人口了。所以日本人才会一边扶植满洲国,一边开始大批移民到这里。所以说一个国家的领土问题是离不开自己的人民的。
记者:中国历史上有没有当朝皇帝因为纵容分裂,受到负面评价不得翻身的?
葛剑雄:当然有。像石敬瑭为了自己能当皇帝,不惜将幽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政权,造成长期分裂,无论如何是应该受到谴责的。但对具体事情分析时,一个就是要看当时的情况,还要看观念,观念是会改变的,比如说现在对宋朝,尤其是南宋的评价,外国的一些历史学家跟中国史学家之间的意见并不是完全一致的。
大家印象里面北宋朝打不过辽,签订了澶渊之盟,也打不过金,皇帝要称侄,这不是屈辱吗?我们通常都是赞扬主战派,比如著名的词人辛弃疾;批评主和派,比如朱熹。但近几年也有不同意见,明明打不过还要去打,每打一次受一次损失,对方的要求让你更加屈辱,还不如就以淮河为界,保持一种和平的状态。
我在《统一与分裂》这本书最后还写到了:统一的很多弊病并不是统一本身所产生的,而是统一之后实行什么制度。分裂时期出现的很多积极的因素,其实也不是分裂本身所带来的,而是因为分裂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中央专制集权制度。所以我们完全可以追求一种统一但不是专制集权的制度,可以不需要分裂来获得一种原来只能靠分裂才能获得的经济文化的活力。所以我们才会积极地寻找适合的政治制度的改革。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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