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说,就在我出生前不到一个时辰,她坐在自家楼房的南窗前,窗外秋阳如水,西子湖静悄悄的,远山近树也是静悄悄的,一动不动,像是沉在水底的影子。猛然间,我母亲听到“轰咚”一声骇人的闷响,她就想,来了,来了,孙大帅的队伍真的打进杭州城里来了。
随后,在母亲巨大无比的惶恐当中我出世了。
我母亲说,产婆把我洗好、包好,递到她眼前,白白净净的一个女孩,不哭,也不闹,把一对冰凉的小拳头抱紧在胸前,母亲把那一对冰凉的小拳头握在自己温热的手心里的时候,忽然看见我的嘴唇动了动,不像是要吃奶,倒像是要说话。我蠕动的小嘴,让我母亲打了一个寒噤,一个念头在她心里骇然闪过———莫不是真的白蛇转世来到了我家?从那一天起,母亲一闪而过的念头贯穿岁月,跟随了我漫长的一生。
那一天,是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五日。为了记住这一天,母亲特地给我起了一个名字:秋白。
第二天一早,我母亲把家里的仆人们都打发出去,让他们到杭州城里四处打听,看看别的地方,别的人家,同一个时辰到底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孩子出生。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撒出去的人都回来了,说孙大帅的队伍暂时还没有进城,说四处打听、沿街查访,没有听说也没有看见别人家里有孩子出生。然后,他们又说,去黑珠巷请刘半仙算过了,秋白出生的时辰是太白金星高照,大富大贵,将来必定儿女成群,长命百岁,是杭州城里难得的贵人。太白金星高照的贵人,哪能成双成群地生出来呢?这样说的时候,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相互看看。我母亲不相信刘半仙的话。但是仆人们带回来当天的《钱塘晚报》给了我母亲一个证据,这个证据让她有了用厌恶代替惶恐的理由。
报纸上登了文章说雷峰塔倒了。又登了照片,照片上是雷峰塔遍地瓦砾、粉身碎骨的尸体,在雷峰塔的尸体上蚂蚁搬家一样地聚集着人群。原来是有人误传,雷峰塔里藏了“金”,塔一倒,撒了满地黄金。人们发了疯一样跑过去找金子,在碎砖乱瓦上翻个不停。后来才知道是听错了,不是“藏金”,是“藏经”。两手空空、大失所望的人群纷纷而去。但是,确实有人真的在摔碎的砖心里,看见了一卷一卷的经文。可大家全当那是废物。后来,有大学问家出来说,那是一卷一卷的陀罗尼经,都是宋代以前用雕版印出来的经文,比金子要值钱得多、贵重得多。人们这才如梦方醒,又纷纷返回去,在雷峰塔的尸体上东挖西敲,榨骨吸髓。可是,已经晚了,那些经文早已经变成了拿不起来的纸灰。满心狂喜的人们,再一次两手空空。眼见得一日之内,人心几起几落,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人们忽然觉出一点异样的滋味来,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群被戏弄的牵线木偶,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群吞吃了同类的野兽,一丝不能出口的惭愧和歉意在那些贪婪的眼睛背后,飘忽不定游来游去。
我母亲说,她看着照片上蝼蚁夺食一般的人群,心痛如椎,就在那一刻顿然醒悟,一下子看透了真相。于是,我母亲对着我长长地叹息,“秋白呀秋白———这人世间真是托付不得真心呐……”
在我以后长大的日子里,我母亲指着那份她特意保留的《钱塘晚报》,一次又一次地这样对我叹息。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五日,对于《白蛇传》是个特别的日子,因为在这一天,西湖边上的雷峰塔倒了。雷峰塔遍地瓦砾、粉身碎骨的尸体,突然间让一个流传了千百年的神话故事发生了完全不同的结局。当初,法海和尚把闯进人间的白蛇镇压在雷峰塔下面的时候,曾经留下四句偈语:
西湖水干,江湖不起,
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现在,雷峰塔倒了,我出生了。命中注定,我要成为这个流传了千百年的故事的一部分。命中注定,八十年后我会看到那份“手札”,知道完全不同的结局。命中注定,我终会和自己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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