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出码头,几十个黄包车夫一下子就把我们包围了,“我们”指的是大阪每日新闻社的村田君、友住君以及国际通讯社的琼斯君加上我一行四人。原本“车夫”这个词留给日本人的印象决不是脏兮兮的,反倒是那种威猛的气势,常给人一种仿佛回到了江户时代的心境。
但是中国的车夫,说其不洁本身就毫不夸张,而且放眼望去,无一不长相古怪。他们从前后左右各个方向各自伸着脖子大声地叫喊着,不免令刚上岸的日本妇女感到畏惧。在被他们当中的一个拉住了袖子的时候,连我都情不自禁地往高个子的琼斯君的身后退却了。我们冲出车夫们的包围后,终于成了一辆马车的座上客。然而车刚一启动,马就毛毛愣愣地撞在了街角的砖墙上。年轻的中国车夫好像非常生气的样子,狠狠舞打着马。那马将鼻子抵在墙上一动不动,只是一个劲地翘着屁股。马车几乎要被掀翻,片刻之间四周就聚起了人群。似乎在上海,若是没有慷慨赴死的决心和勇气的话,是轻易乘不了马车的。过了不久马车重新起程,行驶到了架着铁桥的河边。河中舢舨船密集得几乎遮蔽住了水面。河岸上行驶着几辆绿色的电车。柏油大道上,西洋人和中国人匆匆忙忙地走着。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只要围着红头巾的印度巡警一示意,便会规规矩矩地让出马车跑的路来。上海交通的整备状况,不管用怎样偏袒的目光来看,也远非东京、大阪等日本的城市所能及。面对车夫和马车的勇猛不免战战兢兢的我,看到如此明朗的街景,心情也渐渐地愉快起来。马车最终停下来的地方,是昔日金玉均被暗杀的叫做东亚洋行的饭店前面。最先下车的村田君给了车夫几文钱,但车夫看起来好像对那点钱很不满足的样子,并不轻易地把伸出的手缩回去,不仅如此,还一直唾沫横飞、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但是村田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快步走向大门口。琼斯、友住两人好像对车夫的辩解也毫无理会之意。我在心底不禁对那个车夫产生了怜悯之情。然而,想必类似的事在上海多半已经司空见惯,于是赶紧跟着进了大门。之后再次回过头看时,那车夫已经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恬然地坐在驾驶座上。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那样吵闹呢?随后我们被领到了灯光错暗然而装饰却极其华丽的会客厅里。的确,即使不是金玉均,在这里谁都有可能会被不知何时从哪个窗口飞来的子弹击中。我正这样暗暗地想着,一身洋装打扮的店主人,叭嗒叭嗒地趿着拖鞋,匆匆忙忙地进来了。听村田君说,之所以把我安排到这家旅馆。是每日新闻社泽村君的主意。然而精悍的店主人可能是想到如果把房子租给芥川龙之介,万一他被人暗杀的话自己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于是便说除正门前面的那间房子外,不凑巧没有空房间了。于是我们便去那间房间里看了一看。不知何故床竟有两张,墙壁被烟熏得漆黑,窗帘十分破旧,连让人满意的椅子都没有一个。总而言之,那是一间除了金玉均的幽灵之外任何人都绝对无法安住的房间。因此不得已,尽管不免辜负了泽村君的厚意,但在和其他三人商量之后,我还是决定迁移到离此地不远的万岁馆去。当晚我和琼斯君一起到一个叫做Shephert(牧羊人)的餐馆吃饭。这里不论是墙壁还是餐桌,都布置得十分令人舒心。服务员都是中国人,然而在附近左右就座的客人中却看不到一张黄皮肤的脸。菜的味道也属上乘,比起邮船公司在船上的餐厅来,至少要高出三成。我和琼斯君Yes或No地说着英语,心情愈发舒畅起来。琼斯君悠闲地吃完了南京米做的咖喱饭,讲了许多我们分别后的事情。其中有一个这样的故事。据说有一天晚上琼斯君———用“君”相称,不管怎样都没有朋友之间的感觉。他是在日本前后住了五年的英国人。在这五年间,我和他始终保持着密切的往来:一起去歌舞伎座站着看过演出;一起去镰仓的海边游泳;半夜在上野的酒店里喝得杯盘狼藉。当时他穿着久米正雄惟一的一件上好的裙裤,突然跳进了那里的水池里。因此若把他恭维为“君”的话,恐怕是比任何人都对不起他了。顺便还有一件事要声明,我能够和他亲密相处,是因为他精通日语而并非是因为我英语好的缘故。据说有一天晚上琼斯到一个酒吧去喝酒。那里只有一个日本女服务员,正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他平日里总是声称中国只是他的“消遣之地”,而日本才是他的“激情之地”。特别是当时他好像刚刚搬到上海,对日本一定非常怀念。他用日语马上和那个服务员攀谈起来。“你是什么时候来上海的?”“昨天刚刚来的。”“那你不想回日本吗?”被他这么一问,那服务员突然含着眼泪说道:“我好想回去啊!”琼斯在他的英语中不断用日语重复着“我想回去啊!”然后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道:“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竟也变得异常的感伤。”吃罢饭后,我们到热闹繁华的四马路去散步。然后去酒吧Parisien(地道的巴黎人)稍稍看了一会儿舞蹈。那里的舞厅极为宽敞。灯光和着管弦乐的节奏或红或绿地变化闪烁的景象,和浅草十分相像。若只论起管弦乐曲演奏的巧拙,相比之下浅草就显得不值得一提了。在这一点上,虽说是在上海,可到底不愧是西洋人开设的舞厅。我们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边,一边品着茴芹利久酒,一边观看着一个身穿红装的菲律宾少女和一个西装革履的美国青年翩翩起舞。记得惠特曼的诗句中说过,年轻的男女固然美丽,然而上了年纪的男女亦别有一番动人之处。当一对体态丰盈的英国老年夫妇舞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想起了这首诗。但当我把自己的感受告诉琼斯的时候,我的那份咏叹被他付之一笑。他观看老年夫妇的舞蹈,好像总是感到一种要笑出来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