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路旁边的这块绿化带,三年来,流浪汉和当地居民在各自的地盘活动,互不干涉。
今天是这一系列报道的最后一篇,在昨天的报道出街后,电话不断打来,有的想给茹迈华提供一份工作,有的想给贫病中的这家人送点生活用品。这一刻我们又深深感到了这个城市中流淌的温情。
文/本报记者柯学东、李颖、杜安娜、廖杰华
图/本报记者骆昌威
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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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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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
在广州,对流浪者帮扶和救助的人群正越来越大,有政府,有义工组织,还有作为个体的市民。
冬季里,我们经常可以看到救助站的工作人员,带着食品、带着棉被衣物,去街道寻找流浪者。政府还专门买火票,免费送流浪乞讨人员回家,为了火车票不被转卖,在车票上印上“救助专票不得退卖”。义工的队伍里还有了一些具有社会学、心理学等知识的专业人士。市民们也在努力,在大德路就有一位老大爷给不同的流浪者送被子。
在广州百货大楼新翼北侧的绿化带,一个不足500平方米的地方,每天都能看到几十个流浪汉在这里睡觉、聊天和打牌,从清晨到夜晚,从不间断。自这个绿化带3年前建成以来,这里便成了流浪汉的天堂。与流浪汉口中的“大公园”——人民公园相比,流浪人员喜欢把它叫做“小公园”。
类似的流浪者公园,在广州还有很多很多,人民公园、一德路、海珠广场、状元坊,甚至包括珠江新城的一些工地。“只要是免费的公共场所,都会有流浪者的身影”,在广州流浪了6年的“老李”总结说。
这个“流浪公园”浓缩了流浪者所有的生活。
关于“小公园”
“小公园”是流浪汉相聚的地方。天一黑,他们四散到周围各个小巷的屋檐下。天一亮,又像蚂蚁搬家一样,缓缓地来到公园,每天都是如此。
“小公园”原本是周围的居民休闲、健身的地方。不过,当地居民到这里时,都会习惯坐在公园一侧的两排水泥凳上,因为另外一侧是流浪汉的势力范围。三年来,流浪汉和当地居民在各自的地盘活动,互不干涉。
“胡子”是“小公园”的常客,就睡在北京路大佛古寺门前,30几岁的大男人,因为几个星期不洗澡,不刮脸,胡子拉碴的,一起流浪的人都叫他“胡子”。“我只能告诉你我是河北的,再要我说具体地方,我只能说假话了。”他斜着眼告诉记者。“胡子”告诉记者,流浪人员之间一般不打听别人的过去,以省份称呼对方。
记者认识“胡子”是在去年腊月廿九,那天,“胡子”在北京路一条幽静的巷子里静静地吹着笛子,声音悠扬。他说,吹笛能让他比其他流浪汉多挣几个钱。“胡子”告诉记者,北京路的喧闹与繁华跟他无关,春节也跟他无关,如果实在要说有什么联系的话,那就是大佛寺春节香客比较多,他可以随手多“拿”一些供奉的糖果和食品。
没事的时候,“胡子”必来“小公园”。在那里,每天有人玩斗地主,一元,两元地玩,夹带着笑声、怒骂。“胡子”喜欢热闹,遇到身上有几个硬币的时候,也会玩几把。如果警察经过,流浪汉们就马上散开,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胡子”告诉记者,经常来“小公园”的有80多个流浪汉,少的时候也有三四十人。
对这些流浪汉来说,“小公园”总是那么舒坦和随意,他们经常对着墙撒尿,讲卫生一点的,早上会靠着花圃刷牙,洗洗脸。
“胡子”为人豪爽,如果遇到朋友给他条把烟时,他会整包整包地分给流浪的同伴。
年三十,记者请“胡子”吃了一顿年夜饭,他因此也领着我进入了“小公园”这个流浪群体。“胡子”总是提醒记者那些是有传染病的同行。“你要小心点,‘酒鬼’得了肝腹水,要不是民政局,他早就没命了。”
关于生存
“三年来,这里死了8个人。4个病死的,3个喝酒醉死的。”
“胡子”说的“酒鬼”是广西人,40来岁,脸惨白惨白的。记者遇见他的时候,他仍然在仰着脖子,像喝矿泉水一样,“咕咕”地喝着那半瓶廉价的高粱酒。当然,下酒的菜是没有的,那对他来说,太奢侈了。“酒鬼”不是没有意识到酒精在加速他肝病的恶化,他只是离不开它了。
“胡子”说,“酒鬼”现在以每天2~3瓶白酒的速度在挥霍自己所剩不多的时光。去年11月的一天,他直直地倒在“小公园”里,生命垂危,因为酒喝多了,肝腹水发作了。那一次,广州的110救了他,他们把“酒鬼”送到医院。“要说广州市政府,那是没得说的,‘酒鬼’在医院里一住就是十几天,花了一万六千块钱,都是民政部门埋的单。”“胡子”说。
可是从医院出来后,“酒鬼”依然每天在喝酒,“总有一天,他要死在街上的。”像‘酒鬼’这样的病人,“胡子”直言说他见多了,他指着远处的几个人说:“你看那个胖子,吃了就睡在地上,流浪20多年了,血压高得吓人,也是几次差点没命了。那个‘山东佬’,皮肤病,你看他总是挠个不停。”
像天边滑过的流星一样,流浪汉同样上演着生老病死。关于流浪汉的突然离开,62岁的“老李”最有发言权。“老李”是湖北麻城人,自称过去曾是农业局的干部,后因贩卖树苗“亏惨了”,为逃债主追债,长年不敢回家。至今,“老李”依然一身“干部”打扮,捡垃圾为生的他,闲的时候,总是穿着干干净净的(当然是相对其他流浪汉而言),提着个黑包出现在“小公园”。
“老李”在广州流浪了6年,“小公园”建成后,他一直在那里。“三年来,这里走了8个人。”“老李”扳着手指给记者算,“4个病死的,3个喝酒醉死的。”
关于回家
“像我这样不愿回家的人有很多,几年前,救助站都是白给火车票的,结果大家都拿去卖钱,后来救助站就只给《换票凭证》了。”
虽然疾病经常相伴,虽然靠着捡饭吃才能度日,但“小公园”里的流浪汉似乎没有一个人试图去改变生活,没有一个人想要回家(或许他们根本没有家),即便是在春节。
散文家梁遇春曾说过:“流浪汉自己一生快活……他们既没有一定的职业,没有身家之虑,做事也就痛痛快快。酒是大杯地喝下去,话是随便地信口开河。规矩的人们背后说他们没有责任心。”在“小公园”,流浪汉可能体会不到梁遇春说的“一生快活”,但他们似乎真的没有任何顾虑,甚至连幻想都丢失了。
“流浪?我们早习惯了,如果不这样生活我会受不了的。”对这一点,“胡子”不想隐瞒。一年前,“胡子”在北京流浪,偶尔还找找工打,50元钱一天。可是到广州后,这个自称有中专文凭的流浪汉什么工作也懒得找了。“还是这样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胡子”也曾经进过工厂,但受不了主管的呼来呵去。“现在就是给我1500元一个月,我也不愿干。”
“为什么不回家,你老婆、孩子怎么办?”当记者问起这个问题时,“胡子”沉默不语,这似乎是他唯一不愿意提到的事。“胡子”承认,广州的救助站几次给他火车票让他回家,但他总是把《换票凭证》卖了,换来二三十块钱后回到“小公园”。
“胡子”说他唯一一次想家的是两个月前。那次他遇到一位摔倒在地上的精神病流浪者,他见她可怜,便把自己没来得及吃的面包给了她,结果换来对方的追打。“我脸上被她仍过来的石头砸了一个长长的伤口。”“胡子”指着面颊上的伤口说。那天晚上,“胡子”是捂着伤口睡下的,他没钱去医院,他觉得委屈,他哭了,想家了。
关于“分派”
以捡垃圾为职业的人在某种程度上看不起那些小偷,也从不跟他们来往。
严格说来,“小公园”这群人不都是流浪者,他们中有以捡垃圾为生的,有“胡子”这样半卖艺半乞讨的,还有些“出工”偷东西的,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没有栖身之所,“小公园”的一侧,有几个长年以捡垃圾为生的人,他们是流浪者中相对富有的人。“有的人一年也能挣几千块钱。”“老李”介绍说。在“小公园”,以捡垃圾为职业的人具有天然的优越感,他们某种程度上看不起那些小偷,也从不跟他们来往。小小的公园就这样分成了两派。
“小四川”显然是被人看不起的那类人,他从不隐瞒自己偷盗的历史,也承认自己多次进看守所。
“第一次进去是自首去的,怕小弟一个人担了。” 讲起这些不光彩的事情时,“小四川”总会给自己找个合理的理由。
最近,“小四川”不能“出工”了,因为他的腿断了,一副拐杖离不开身,“怪我自己太贪心,那次拿人家的影碟拿得太多了,足足有两箱。结果被几个人围着痛打了一顿。”“小四川”当场骨折,在医院住了十几天,是民政部门埋的单。
但是,石膏还没拆,“小四川”就耐不住了,一个人偷跑出来,回到“小公园”。“快过年了,我得‘出工’呀。”
关于梦想
“如果哪一天中大奖了,我立即就回家。”
似乎每个流浪汉都有一个流浪的理由,没有的话也要找个理由。所以,“小公园”里的人多数有过“辉煌”而又无奈的过去。
“辉煌”的故事是为了掩盖自己现状的没落,或许,他想证明的是自己“当年也阔过”。“老李”说他的生意“曾做到了几百万”,“胡子”说原来他在厂里是骨干。这些故事是不是吹嘘,别人一般很难看得出来,毕竟这些话他们经过千次百次地锤炼过了。
无奈的经历则是他们安慰自己的理由。在“小公园”,包括“老李”在内有3个60多岁的老人。“老河南”来自农村,自称农活干不动了,又跟儿媳妇闹矛盾,被她赶出了门。整天斜背一个破旧包裹的“老包”是江西人,自称一辈子无后,去年九江地震震塌了房子,从此流浪在外。在他们看来,这都是不得不流浪的理由。
“老李”告诉记者,去年他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深夜睡在“小公园”的椅子上,他怕她受人欺负,因此叫醒她并劝她回家。“可那个小姑娘对我说:‘打死也不回家’。”
对流浪人员来说,流浪不怕,怕的是遇到熟人,特别是亲戚。“如果被熟人看到了,我肯定抹脖子!”“胡子”用手掌划过脖子。“胡子”还说他能乞讨,能捡别人的剩饭剩菜吃,能偷东西被发现后满街地跑,但“怕见熟人”,或许是他唯一残留的自尊。
对于“胡子”、“小四川”这些年轻人,“老包”直言看不惯,“他们那么年轻,办法多的是,为什么要学我们这几个老头,我们是真的没办法了,毕竟年纪大了。”现在,“老包”把所有的幻想都寄托在彩票上,他每周要买十几块钱的“双色球”,哪怕是连饭都吃不上。“老包”告诉记者,他最多的时候中过200块钱。“如果哪一天中大奖了,我立即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