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愧对一位杰出的诗人;一帧背影,无愧于一个复活的世界。他是穆旦,是查良铮,是诗人,是翻译家。他用语言的炼金术,锻炼了金子般的诗作,翻译了普希金、拜伦、雪莱、济慈、艾略特,滋养了一代的诗心诗性。
穆旦有着玫瑰花般的童年。他祖籍海宁,查姓又是当地的望族,而“良”字辈不仅有查良镛(金庸)这样的武侠小说大师,还出了教育家、法学家、实业家……1918年出生在天津的查良铮,天资聪颖,他在小学二年级所写的作文《不是这样的讲》(见《穆旦传》第11页),短短百余字,刊登于当时的报章,不仅让今天“八股教学”的中小学语文老师汗颜,而且还会让一些以“小说大师”自居的名家羞愧。
青少年时期的查良铮,接受了那个时代最为良好的教育:他12岁考入天津南开中学,18岁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1935年,他参加了著名的“一二·九”运动,因为“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后来抗战全面爆发,查良铮随校大迁徙,长途跋涉到长沙,又步行3000里远赴昆明,进入了著名的西南联大。西南联大是中国教育史上空前并且绝后的杰出大学,1940年23岁的查良铮西南联大毕业后留校任教。那个时候的昆明,云集了闻一多、朱自清、冰心、冯至、卞之琳等一大批著名诗人,而穆旦的诗歌创作也已卓有成果,如果他当好老师写好诗,生活将多么自在惬意!
然而年轻的爱国的穆旦,在1942年,在25岁时,参加了“中国远征军”,进入缅甸抗日战场。书生报国的武器不是枪而是“翻译”。在异国他乡,穆旦曾在杜聿明将军那里担任随军翻译。后来,大家都知道,“中国远征军”在缅甸战场写下了极其悲怆的一页,不是“大败而归”而是“大败难归”:在滇缅大撤退中,杜聿明将军率领的第五军,被迫退入野人山,穆旦所在的部队殿后,他们于是进入了地狱般的原始森林。
若干年前,我在本地政协主办的一张报纸的副刊上,第一次得知穆旦在野人山九死一生侥幸生还的经历,就曾被深深震撼。现今我们都知道红军长征爬雪山过草地的艰苦卓绝,而中国远征军穿越人迹罕至的热带丛林,其艰难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密林不透阳光,蛇蝎遍地,蚂蟥叮咬,蚂蚁在瞬间可以把一个人啃咬成一具白骨。累累白骨就成了“指路牌”。更为可怕的是,在野人山中,队伍失散了,长时间没有吃的东西,充饥的是有毒的野生植物。第五军一万五千人,越过野人山抵达印度的,最后只有三四千人,零头都不到;随军撤退的40多名妇女,生还的只有4人;而整个中国远征军入缅参战的十万总兵力当中,战斗减员约一万多人,却有五万人死在了野人山里。穆旦,我们的穆旦,那么英俊帅气、英气逼人的穆旦,就进入了这样的“人间地狱”!
穆旦得了疟疾,马匹早已倒毙,支撑生还希望的双腿被叮咬而肿痛,更要命的是没有吃的,他最长断粮达8天!或许年轻的穆旦有着异样的生命力,或者天意不灭非凡的俊才,在失踪五个月之后,穆旦竟然死里逃生,最终抵达了印度集合地。不曾想,“饿死鬼”在穆旦生还之后还捉弄了他一回:极度饥饿之后,差点又让他死在过饱上!穆旦后来对谁也不再详细诉说那不堪回首的日子,但是他杰出的诗歌《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上的白骨》(见《穆旦诗文集》第146页),抒写了死亡森林与人的对话,其中最让我震颤的是“森林”的一声召唤:“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
《森林之魅》,是令人极度震惊的诗。在我看来,这是穆旦诗歌的顶峰之作,因为它来自最让人惊骇的地狱经历。森林与人的交替咏叹,让外部世界瞠目结舌。那热带雨林的原始繁茂,那欣欣向荣的浓密绿色,却是外来者的恐怖地狱。连繁茂的野花都令人惊悸,穆旦留给我们的是这样的诗句:“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野人山,就这样嵌入了穆旦的诗歌、嵌入了穆旦的生命。今日在空调房里早已被“调空”的诗人们,谁能写得出这样的诗句?又有谁还能经历穆旦的野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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