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与西边美丽的法学院
许章润
美丽的校园里都有美丽的房舍,它们静默如山,凝视着时光水一样流过。美丽的房舍常常是法学院。那砖石包裹着的内膛里,法意和人情激荡,火一般热,冰一样寒,灼炙着学思;承载坚定的目光,理性与正义,这千载倔强的魂灵,为人心的幽暗烦忧,日夕无眠,守护着不死的庄严。
它们有的典雅轻灵,像小步舞。有的端庄凝重,慢板沉吟,若有所思。还有的清新华丽,直如岩间奔泉,雪上云开。莘莘学子,俯仰其表里,先已一声惊叹。
晨诵夜读,春秋作伴,慢慢便能读懂墙的问候,领受穹顶的照拂,与长廊一同沉浸于肃穆,于是惊叹转成了居家的温馨。而待到小树成林,雏燕奋飞,挥别,一别经载,这墙呀,这穹顶呀,这长廊呀,这长廊外逶迤的荷塘呀,这荷塘中荡漾的萍叶和雨打的星点呀,竟成了心田里永恒的背景。青年烦恼,冷暖无着,猛想起穹顶的阳光,于是拎起行囊,继续赶路。壮年无聊,滚滚浊尘里早已疲惫不堪,于是,相约携手,再去看看那墙吧,再绕着荷塘徜徉半天,将一切抛诸身后吧。暮岁听钟,午夜梦回,依稀长廊书声,耳畔氤氲,原是两行热泪,湿了白发。
中国,一东一西,便有两座这样美丽的法学院。
东边,姑苏城里,依依杨柳,软语温香,怀抱着一座青灰色楼邸。它按现代形式布局,间架豁朗,秀气而不失大气,轻盈却自含沉厚,恰与草坪对面红砖白窗的英式古典馆舍相映成趣。好像彼此爱慕,发乎情,止乎礼,对视一颦,听风声雨声响过,任满庭枝叶纷披。它分明也有古典的立意。瞧,那月门照壁,延伸的水墙怀中一树如冠,好一个写意的江南园林,通透而又幽深。嘘,这点化自古典的现代,这不露西方痕迹的东方,阑干星斗,青草嫩枝,落梅三弄,硬是轻轻驯服了钢筋水泥。春来了,它必是满庭啁啾,催唤慵懒的学子:花儿和少年,春光是用功的酬劳哟!夏雨秋霜,该有多少浓荫,复添几许凄惶,演绎出的自然铁则,恰为人世的矩绳———苍天在上,我佛慈悲,法律不就是人生吗,此外还有什么值得称为法律的呢!
西边,嘉陵江畔,歌乐山麓,高树浓荫里隐居着一幢三层小楼。青瓦红砖,斑驳墙面,以中门为凭,两边对称,一字排开。中式四角飞檐,匀称里彰显对比,妩媚而沧桑。大片的爬墙虎,你中有我,沉静执著,将整个西南角裹成绿荫苍苍,不复本色。伫立中庭,遥想明月楼前燕子飞,微风不动天如醉,该是怎样的光景。我去的那一日,中门半掩。门楣上,法学院三字,灰底阴刻,骨气嶙峋,却又那般谦逊,如此散淡,一种沧桑后的祥和,好像在说,“无他,无他,时间之外,再也没啥”。进门过厅,拾级而上,楼板咿呀,回声唉乃,诉说着自己的年轮。中式的窗棂,将透过浓荫的阳光折成缤纷的投影,书桌前的伏案者,于是便罩在这年轮之中,恍兮煌兮。是的,楼里的人,也和他们栖身的馆舍一般,绝无半点虚矫。行色匆匆的学子,脚步稳健的教授,相向温婉,细语阑珊,山城的暑气竟被心气过滤,唯剩照窗影绰,满墙绿来。喂,京城里以高柱大屋自我放大的人们,不曾想这小楼还不屑夸耀,倘然尚存一丝自知之明,矜夸未几,怕是先自畏葸了吧。
东边的学子有福了。这明堂辟雍,井然布局,分明是在昭示法律理性的清明正大,向一切愿意效力人世规则的今人后人,晓谕规矩和方圆才是建筑人间秩序的石料。源远流长的东吴法学底蕴,是汉语文明法律智慧的不息命脉,他们是她的传人。难怪学子匆匆,神色凝重;难怪教授目光坚定,从容不迫,庄敬自强,将历史担当付诸默默耕耘。是呀,这里曾经是德生公传经布道的故处,该有多少神思飞扬,豪情激越;这里是百年中国最为杰出的法学家的摇篮,又该有多少传奇,留待我们寻觅。它们是光,曾经照引古人,还在照引着今人。
西边的学子有福了。红楼含蓄而鲜明,张弛适度,讲述的正是做事的原理,也是法律的道理,更是为人的情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而红楼伏案的背影中,就有这样的神仙。况且,谁敢担保,那匆匆来去的年轻脚步,经磨历劫,风生水起,不能踩踏出一片新天新地呢!从来蜀地多英杰,而今静待红楼人,“人道是,清光更多”。朋友,你说呢?
东边的法学院,百年老店,而馆舍新成,三年前问世,在苏州大学。西边的红楼,年逾半百,隐身美丽的山城,在重庆大学。
(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