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明：休闲之都 应是创造之都

　　四川新闻网-成都日报讯 ：

　　本报记者 包忠/文

　　核心价值

　　作为一个学者，陈志明先生从中国文化的源头、西方文化的源头对“休闲”一词进行了梳理，并站在哲学高度对“休闲”文化进行了歌颂，他富有创造性地把马克思的“自由时间”与“休闲”进行了联系，从而将休闲的意义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核心人物

　　陈志明，成都信息工程学院教授，中国科学院成都教育基地特聘博士生人文导师，四川大学工商管理学院特聘教授。在休闲研究领域颇有造旨，尤其擅长从文化哲学的视角审视休闲的概念、本质和意义。

　　采访手记

　　苏格拉底说过，未经思考的人生是不值一过的。我想，一个终日忙碌的人是没有时间来思考人生的。因此，将先哲的话做一番转换，我们也可以说，没有闲暇的人生也是不值一过的。

　　在陈志明先生的谈话中，他将休闲的意义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他说，和谐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最高境界，而休闲正是和谐的题中之义，一下子就将貌似世俗的休闲带入哲学的境界。陈先生以前学的是天体物理学，后来又对数学、社会学、未来学等都有深入的研究，因而具有一个真正学者的全部特点：博闻强记、见识独到、学养深厚，对于休闲有新颖而深刻的认识。他说，正是马克思，而不是其他哲学家抓住了休闲的核心含义。马克思认为实现共产主义是为了人类自由而全面的发展，而人类要获得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一个前提就是必须要有自由时间。陈先生解释说，休闲的实质就是自由时间，休闲正为人类自由全面的发展所必需。

　　对话

　　如果有更多的人拥有闲暇

　　“休闲”这个词

　　本报记者（以下简称“记”）：随着我们社会经济生活的飞速发展，有一个词逐渐受到人们的重视，并且成为大家生活方式中相当重要的组成部分，那就是“休闲”。我想问陈志明先生，休闲这个词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从词源的角度讲，它究竟有什么样的含义？在发展中它又有哪些新的含义，最终成为我们今天意义下的休闲？

　　陈志明先生（以下简称“陈”）：从社会学的角度讲，语言是非常重要的。语言是符号，最能体现文化的精髓。在中国文化中，闲的概念更多地与守望生命的精神品位相联系。比如《周易·家人卦》中，就有“闲有家”的说法，意思是守卫精神家园，营造一种洁净精微和谐的氛围。《论语·子张》中讲“大德不逾闲”，说的是限度。后来，“闲”就引申为时间、空间、人事行为的“宽余”。北宋哲学家程颢诗云“闲来无事不从容”，把闲适看成一种道通天地之外、思入风云之中的精神状态。所以，林语堂先生认为，中国人的休闲，其实与贫富关系不大，而是出于对生命的热爱和尊严感，是经历了文学的熏陶，并且上升到一种哲学高度的感悟生命的生活方式。

　　记：就是要从容一些。

　　陈：对。一般的经验告诉我们，人在一种非常紧张、完全迫于外界压力的情况下生活时，其实我们并不了解我们自己。在英语中，休闲这个词是“Leisure”。它源于希腊语的“Schole（教育）”。可见在西方人的眼中，休闲是和教育联系在一起的。他们认为人要真正认识自己、教育自己，需要在把握自己时间的前提下进行。从亚里士多德的时代开始，人类就意识到，人类所有活动就围绕着一个核心，那就是休闲。我们之所以忙，就是因为我们想闲下来。我们之所以忙个不停，就是因为我们想停下来。

　　记：大多数人对休闲的认识还停留在比较浅的层次上。陈先生将休闲的意义做了很大的提升。

　　陈：你看，在中国的造字中，“休”是“人”加上“木”，“木”代表着除了人之外生生不息的生命，而人是万物之灵，但他离不开其他生命的存在。“闲”的另一种写法是“月”在“门”中，家门之中包含宇宙。文字毕竟只是一种会意的符号，重要的是精神实质。我个人理解，“休”是生命回归的状态，“闲”是心灵运作的机制。休闲是一种身心和谐、人我和谐、天人和谐的积极而又健康的元素，而和谐正是中国文化中最高的境界。我们要在知行和谐中追求真，在天人和谐中追求善，在情境和谐中追求美。

　　英国大哲学家罗素写过一篇《悠闲颂》，专门来赞颂悠闲对于人类的意义。罗素倡议实行每天四小时工作制。他说，从文明的进程看，过去仅仅是少数有闲阶级运用了他们很小的一部分有闲的时间，就创造了我们人类最本质、最重要的成果，哲学、艺术、科学，甚至包括劳动阶级解放的理论，也是由有闲阶级创造的。

　　记：的确，终日忙碌，以求温饱的人很难做到如此

　　陈：因此罗素在《悠闲颂》中说，如果有更多的人拥有闲暇，我们的生活就会更丰富一些，我们生活的幸福感可能会更强烈一些。他说，有了闲暇，艺术家就能创造出更好的作品，医生会更热爱病人，更悉心地照料他们，并发展出更有效的治疗方法，而教师也不必气急败坏用老一套的知识去逼迫学生。

　　自由时间与创造

　　记：西方新教伦理对西方现代进程有巨大推动，但我们也看到这种影响的副作用，那就是加速发展、没有闲暇的工作对人的伤害。用专业的话讲，这就是所谓“现代性的困惑”。

　　陈：西方现代社会的发展，其巅峰就是法国大革命。在那个时期，被雅各宾人奉为《圣经》的就是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和《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卢梭有一句名言：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法国大革命就是希望打破人类的枷锁。但1789年后，人们发现，以前许诺的平等、自由、博爱最终落空了，整个欧洲陷入极度的失望中。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了马克思主义。之前的空想社会主义者们也对此进行了思考。比如欧文。欧文是大资本家，大概在30年里（1800－1829）他管理着一个2500人的大工厂。那时候在欧洲那算是特大型企业了。他给工人比较好的工作待遇，给工人的孩子办托儿所。欧文是托儿所的发明人。有时候到了周末，孩子都不愿意回家，接都接不回去。在当时的欧洲，尤其是英国，工作时间每天是14到15小时。但在欧文的工厂里实行每天10小时工作制。但是他的利润依然丰厚。所以欧文还是想不明白，他提出这么一个问题：现在2500人创造的财富，在半个世纪以前需要60万人来创造。但显然，现在的2500人远远没有消耗过去60万人所消耗的生活资料，这里面巨大的差额到哪里去了呢？他依然受到良心的拷问。后来他变卖了所有的财产，到美国办共产主义实验区。

　　我谈这个，就是说共产主义理论本身就是从关怀人类的生存状况开始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最高命题是什么？就是人类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其中，有一个关键的东西。你看我们常常讲生命就是时间。人是所有动物中惟一对时间有强烈紧迫感的生命。人类要得到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一个前提就是必须要有自由时间。所以马克思抓住了休闲的核心。这个核心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目标，实现人类自由而全面的发展。通过什么呢？必须通过一个物质的载体，那就是自由时间。马克思没有用过“休闲”的概念，但他使用的“自由时间”这个概念非常高明。我们在休闲中干什么？表面上我们在玩，在高兴，实质上是我们拥有了自己把握的时间。只有在拥有自由时间的时候，我们才真正成为生命的主人，而非奴隶。

　　刚才我们讲社会发展从过去的传统导向转变为自我导向，事实上到了现代社会，自我导向已经转变为他人导向了。具体的体现就是职业。在现代社会中，高度的职业化分工是重要的社会特征。现在，一个人很难再有资格讲他所做的工作是“完成”某个作品。比如说，你不能说这个录音机是我完成的作品，因为你只可能做了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一个零件或者一个电阻。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若干年，甚至一辈子都在做同样的事情。哪怕是薄薄的一张纸，你都不能说是你创造的，因为你可能只是完成了其中一个工序。这跟传统社会是很不一样的。所以现在绝大多数人发现，看不到自己真正创造的东西。而人一旦看不到自己的创造物，他的生命就毫无意义。这就需要自由时间，提供他机会去创造，这样他才有自由感，生命才有意义。所以，马克思认为共产主义社会要以自由时间的运用作为其前提和基础。

　　记：也就是说，休闲是共产主义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

　　陈：对，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当然，那时候的休闲不是我们现在表面上所理解的休闲了，因为到那时候我们的境界已经很高了。马克思讲过，在共产主义社会里，社会将必要的劳动时间降到最低，从而使大家有大量的自由时间。比如上午可以打猎，下午从事艺术创作，晚上可以进行文艺批评和讨论。这都是马克思设想的。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人才活得像一个人。

　　记：现代性的问题就在于，人被编织在体制之中，缺少自由时间。

　　陈：有时候看起来你拥有自己的时间，但却被想象中的他人所占有。（笑）这是现代人基本的生存状况。19世纪，美国人的精神支柱爱默生曾经讲过，我们可以看到满大街挥舞着的手臂，奔忙的脚，我们就是看不见一个完整的人。的确，我们现在还能看见一个完整的人吗？大工业让人类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有代价就必须有收获。难道我们只是收获科学技术和各种各样的物质成果吗？我们还必须收获生命的意义。

　　记：大工业带来的无非是更大的机器，更多的疲累。

　　陈：我们只要回顾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的这一百多年，现代社会化大生产的后果，到最后是（人类）完全异化了。

　　记：马克思的一大贡献就是人的异化理论。

　　陈：对。本来大幅度提高劳动生产率可以使我们能够享受闲暇，但结果怎么样呢？机器的发明使我们三班倒，没有休息。电灯的发明只是让我们夜以继日的工作成为可能。比以前更忙了，连传统社会的农闲也没有了。高科技并没有解放人，反过来人成了高科技的俘虏。1999年一个未来学家奈斯比特写过一本《高科技和高思维》，作者为2000年出版的中文版专门写了一篇序。其中他谈到美国的科技发展既令人鼓舞，也特别令人忧心。美国的教训值得发展中国家，特别是像中国这样的国家借鉴。他觉得，高科技时代必须要用高思维加以平衡。

　　什么是高思维？作者说，高思维就是，你走在路上，一个小女孩突然回头冲你一笑。这种天真烂漫的一笑引起你灵魂的一丝震颤。高思维就是，为了欣赏风光，你和朋友一起不惜翻山越岭，听见彼此的喘息声。高思维就是，看到父亲年纪大了，你赶上前去搀扶一把。高思维就是感念为人母者的慈爱和艰辛，感念为人父者的坚毅和卓绝。概括为一句，就是人之为人。

　　记：他实际上讲的是人类要更新价值观。

　　陈：对。

　　成都，休闲之都

　　记：以科技为新宗教的现代性具有巨大的惯性，要扭转决非一日之功。从这点上讲，我们提倡休闲更有其重要的意义。

　　陈：很困难，但是一定要去做。我们今天谈这么多，就是要强调现代休闲文化的先进性。我们要尊重休闲的传统，但一定要把它提高到现代意义的高度，提高到人性的高度，提高到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的高度。我们成都是休闲之都，但它同时也应该是一座创造之都。它应该是一个高科技与高思维和谐共生的城市。

　　记：我很同意陈先生的观点，成都如何在传统与现实间找到平衡很重要，休闲应该赋有更现代的意义。陈先生能谈谈你在成都生活的感受吗？

　　陈：我不是四川人，但是我已经在成都生活了整整30年。这30年是成都旧貌换新颜的30年，也是我生平最安逸、最巴适的30年。这是我的一种幸运，我心中充满感恩之情。成都人居环境最佳已经是一个事实。2006年底公布的中国十佳宜居城市排行中，成都名列榜首，是名实相符的。每年春节，都有人到中年的学生请我到他们家度假，使我对成都人居环境的优化之快感触极深。在不少住宅区，和谐一致、参差不齐、出人意料、影影绰绰以及含蓄回味这些中国亭园设计的原理，也是中国其他艺术尊崇的一贯原则，得到了很好体现；同时，人性化、生态化、智能化这些现代理念也融会其中。优越的人文环境和便利的生活条件已成为成都房产吸引高素质创意人才选择定居成都的一大理由。我的儿子大学毕业后，把他“赶”到沿海城市、“赶”到国外留学，最后都要回来，说是哪里都不如成都好，在成都才能安心。真是没有办法。

　　记：陈先生对成都真有感情，那么能不能再从总体上谈谈成都是怎样一座城市呢？

　　陈：张艺谋已经说了：成都，一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在我看来，这并不是艺术的浪漫主义，而是现实主义，因为真是这样。成都是世界上仅有的一座历经3000年历史却保持城名不变、地址不改、历史不断且充满活力的文化名城，可以说是一座“最中国”的城市。在成都极其发达又常歌常新的市民生活中，你能品尝到浓浓的文化韵味，又能呼吸到清新的时尚气息。成都人的平民性是民主的根基，成都人的包容性是自由的性格，成都人的浪漫性是优雅的精灵，成都人的巴适性是生活的情趣。总而言之，成都是一种好心情，是一支歌，是一首诗，是一股上善之水。

　　记：真是说得太好了，我对成都的认识也进入一个新境界。最后，陈先生能不能再用一句话说一下休闲？

　　陈：休闲——审美与创造蕴含其中，生命的充实和谐蕴含其中，自由时间蕴含其中，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蕴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