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的烧饼

　　四川新闻网-成都日报讯 ：

　　钱红丽

　　近期，对进驻小区的一家烧饼异常热爱。一只圆滚滚的汽油桶，高数尺余，上端被挖了大洞，桶壁内侧糊了泥。伸头，熊熊焰火……烧饼自炉壁上揭下，灰白色，小孩子的脸一样的明亮，偶尔几粒雀斑，似有若无的几粒白芝麻。

　　我坐在粥摊，一边嚼烧饼，一边想起一个人来。觉得这个人，他跟中国的烧饼简直同质同趣。他就是阿城。怎么讲？

　　读书，说到底，就是学习知识。学习知识做什么？源于一种精神上的充饥。啃烧饼，是学习并接受一种身体上的充饥。百味尽尝以后，回过头来，还是烧饼好吃。

　　在阅读上，我向来不趋时，很少进书店，即使上图书馆，也是站在灰蒙蒙的旧书堆前翻捡。不可思议，我又一次把阿城的一本小书拿回家来。前一阵，残雪说到阿城，我以为点到了穴位。她说，阿城后来放弃小说创作，可能是浸淫古籍太深，自觉超越不了，所以就搁笔了。我们大狗小狗这么无端端地揣测，在他，未必喷鼻齿冷。

　　可是，你看他对古籍知识的运用，太强势了。三言两拍，把一切都化掉。关于哲学，他说庄子是在用散文写，老子运用韵文，而孔子则是用对话体。就这么几句话，里面藏有多少知识，得把老、庄、孔给读透了。别人是化身千万亿，阿城则是千万亿化为一，最后剩下这三句话。

　　我说他是烧饼，不过是打个比方。就这三句话、三两块烧饼，在年少的味蕾里，未必入其门而入，甚至要嫌弃它的寒酸寡薄。可是，百味尽尝以后，你突然有了经验——关于哲学的那三句话后面，那个人该读了多少书，把多少知识融化掉，才端得出这三块朴素的烧饼。

　　读阿城的小随笔，有珍惜的意思。因为是千万亿化一的短小，格外专心，连不小心掉在襟前的一粒芝麻也拾起来放在嘴里，咀嚼于无形……

　　南窗下，阳光似有若无。你跟随一个异趣的人东逛西走的，脚下迈的是散笔，不必拘泥，更不炫耀，有马到功成的恬然。中国的随笔小品里，有很多炫耀的东西。炫耀什么？炫耀知识，像传统的“仕”，连迈出的步子都是官样的文章，这很遭人嫌。阿城的好处是教你忘却知识。知识本身是一种工具、一座桥梁，起到连结的作用。所以，有什么可炫耀的？在我的眼里，金镂错采的外衣下，一定不会藏有灼灼华章。知识，有时也是一种局限，在运用不当的情况下，它简直是绊脚石。

　　阿城的好处，不仅醒脑，而且醒身，令人身轻如燕——最后做到不必惧怕知识，放松而大胆。人，胆子大了以后，就会干一些常人想不到的事情。这样，他的异趣异质就出来了。

　　我反反复复吃阿城这块老烧饼，如甘如饴……然后，浑身暖和，我抄着手，拢在袖笼里，在小区里穿行移步，东张西望——人生的快乐，就体现在这一次次仰头闲望里。

　　看阿城，也如此，要经得起一颗闲心，不必工于心计，然后，有了饱足之感，把双手拢在袖笼里，走来走去的，脸上淡淡的烧饼的灰白色，在清晨冷冽的空气里分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