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将军
“求实存真”
为修改小说《浴血罗霄》,我随将军到当年他追随朱毛“闹红”的地方。将军在当地名声颇大。无论到哪里,都有围观者。儿童奔跑追逐,喊“肖克!肖克!”随行人员斥责并撵之。将军说:“不碍,名字就是叫的嘛!”当地领导请他参观纪念馆。他对这里的每一展品,每一图表都看得甚细。解说员的声音:“这是当时阻击敌人时朱老总用过的机关枪。”将军低头观枪。遂问:“朱总用过?”当地的负责人答:“听说是的。
”将军摇头,“不要说朱总,就是当时的团长也不大可能抱起机枪和敌人打呀。”一座山的模型。录音响起,逼真的枪炮声大作。灯光闪烁。解说员的声音:“……战斗中林彪贪生怕死,该增援的时候,他迟滞行动……”将军驻足,说:“这样讲不对,当时我在,林彪并没有迟滞行动。林彪不是胆小鬼,也不打滑头仗。他后来变了是另一回事。”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下,他如此说,不少人面面相觑。最后,他站在一个图表下,看了五六分钟。说:“你们把我当红六军团军团长的时间提前了一年,给不给补发工资哟?”跟随者没有人敢笑。看完展览,他被请进休息室,官员说:“请首长留下墨宝。”他沉思良久,说:“墨宝没有,送你们四个大字吧!”随即挥毫写下了——“求实存真”。
秀才威严
1988年,笔者随杨得志、肖克参加湘南起义60周年的纪念活动,顺路到了肖克将军的老家——湖南嘉禾。在那里,才知道他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祖父是清朝的贡生,教了一辈子书,父亲和伯父也都是贡生,他也读到了甲等师范。早年的教育,为他成为一名儒将奠定了基础。他喜诗书,谈起诗书总是兴致勃勃。并戏言,“诗书不仅可陶冶性情,还可换钱谋生”——他参加八一南昌起义失败后,就靠卖字写对联糊口。近八旬的他,背诵起小时伯父写下的四言诗,依然朗朗上口:“民国反正,不能善后,竟言共和,程度不够,四次革命,检炮角斗,我诈尔虞,甲肥乙瘦……”
到了湘南,自然也说到他当年写的一首诗——农奴聚义起烽烟,/晃晃梭标刺远天。/莫谓湘南陬五岭,/骑田岭上瞩中原。将军说,这完全是当时即兴而作,今天看来,后两句用了两个岭字当然不是佳句。他又说,那一首《谒王尔琢墓》还是表达了我的真实情感。于是吟诵起来:智勇双全震赣湘/为除叛逆以身戕/时逾半纪临君墓/如见英姿焕大荒。
肖克和王尔琢的关系甚笃。肖克也很崇敬这位黄埔一期的上级。在他的领导下,肖克当过连长,当过副营长。
当时的情况很是险恶,不要说能看到革命成功,就是能看到革命的队伍扩大点,也是很不容易的。那位二营长袁崇全就对革命的前途完全失望了。他也不愿在山里转来转去,想去打大城市,想自立门户。他拉起队伍就走了,没有和团里打任何招呼。身为团长的王尔琢以为他就是一时想不开,不是叛变革命,很是自信地说“我去把他叫回来。”
王尔琢牺牲得很是惨烈、悲壮。他到了那个叫思顺墟的村子,袁崇全正在和一伙人打麻将。
王尔琢自信地叫:“老袁我是王尔琢,我接你们来了”
已经铁了心的袁崇全,哪里还听这个,以为王尔琢带了人马来打,于是就开了枪,王尔琢当场牺牲。
那时王尔琢不仅是主力团长,还是朱毛红四军的参谋长,他的牺牲,对红军来说,是不可估量的损失。但由于当时的条件,只能在他牺牲的地方就地掩埋。肖克将军深感遗憾的是,追悼活动他没能参加,当时他也身负重伤。所以总想抽时间去看看王尔琢同志。在职在位时,没能去成,退居二线后,才了却这桩心愿。
站在王尔琢很不起眼的墓前,肖克将军的感慨颇多。他和随行的同志说起了往事,说着说着,忍不住老泪纵横……于是也就有了他吟诵的那首诗。这样一位常怀诗情的将领,自然是很少发脾气,不喜欢骂人、训人的。因而人们公认他是一员儒将。然而,和他一起参加井冈山斗争的一位老者却说,不要以为他是知识分子,当年可是厉害得很!并向笔者讲起一件制止“发谣(妖)风”的故事。所谓发“谣风”,也作“发妖风”。是一个特定用语。刚开始“工农武装割据”时,农民起义的队伍很不稳固。特别是当他们背井离乡打仗时,会发生类似“炸营”的事情,有时是在行军路上,有时是在宿营的晚上,常常是一声吼叫,人就像发疯一样跑散了。井冈山“八月失败”的时候,红二十九团打郴州就发起了妖风。呼啦啦乱跑。时为副连长的肖克,见队伍吼叫着要跑散,就大喝一声:“坐下,谁也不许动!”声若霹雳,吓人一跳。他手执一棍,大有谁敢乱跑就吃我一棍的架势。他以威严,硬是使红二十九团保留下来了一个连队,否则这个团就彻底跑光了。
大树将军
由于熟识了,说话也就随便起来。知道他是一个很老资格的上将,曾经是红二方面军的副总指挥,八路军120师的副师长,晋察冀的副司令,华北军区副司令,也是一路“诸侯”。同时也知道多年从事军队教育事业。笔者问,如果从山头讲,你是一个方面军的副总指挥;如果从资历讲,你1926年入党,参加了北伐和南昌起义。1955年给你授了上将军衔,而比你资历浅的人却授了大将军衔,你当时心里平衡吗?将军反问,你知道“大树将军”的故事吗?笔者不知。于是他说,去拿《辞海》,查“冯异”这个词条。此典故是,东汉的时候,有一个将军叫冯异,他在河北参与消灭王郎割据的势力。大功告成以后,众将论功行赏,他却退避树下,军中因号为“大树将军”。刘秀即位后,他被封为阳夏侯,任征西大将军,后死于军中。说完这个典故,他就不再说话。那言外之意分明是,古人尚且能如此,何况我们呢?
违心检讨
接触多了,知道将军一生坎坷,但绝不悲观。特别是1958年,他受到了错误的批判,几十年后才得以平反。
有一天,我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当年批判你的时候,你检讨过没有?”
将军坦诚地说,检讨过,但始终没有承认“反党”。他目视远方,陷入了沉思,说:“那时,大会批,小会斗,有时连晚上也不能休息。逼迫我检讨。从5月召开军委扩大会批斗到8月,身心疲惫,心中窝火,加上精神紧张,在一次批斗会结束从礼堂回办公室时,忽觉胸口难受,就蹲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回到家里又吐了不少。……这时,我心里很痛苦。入党30多年了,我还想为党做更多的工作,还想继续干革命事业,如果就这样死了,岂不冤枉?我想,只要人在,‘戴帽子’又有什么关系我已经是被打倒的人了,全部承认也不过是打倒。我在大革命时期入党,参加过两次北伐、南昌起义、湘南起义、井冈山斗争、长征等,人可以打倒,历史是打不倒的。我决定作违心的检讨。一个经过长期革命斗争的人,违心地承认强加给自己的污蔑不实之词,那种痛苦是不堪设想的。当时只好这样做。‘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我一定要以我毕生的言行来证明我对党的忠诚。我按照他们的需要写了检讨,才算过了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