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俄罗斯来说 中国是最重要的朋友

　　3月26日，“春天的交响”在克里姆林宫奏起，揭开了俄罗斯“中国年”的序幕。这是自去年中国举办“俄罗斯年”之后，中国文化在西伯利亚之北的集中呈现。

　　几十年来，中俄两国曾无比亲近。从列宁的思想观念到基本的社会制度，从托尔斯泰的小说到普希金的诗歌，俄罗斯的影子不仅渗透到一些中国人的社会生活，还深入了不少中国人的灵魂。

　　历史的灰尘并没有遮蔽曾经的友谊，1996年，中俄签署《中俄联合声明》，决心发展平等信任、面向21世纪的战略协作伙伴关系。十年后，随着中国的“俄罗斯年”和今年俄罗斯的“中国年”的举办，中俄关系已经达到两国关系史上的最高水平。

　　本期，国际评论版特别策划“中俄友好年”专题。

　　本报记者 马娟　见习记者 李新

　　对俄罗斯来说，中国是最重要的朋友

　　如果不看他的名字，你很难判断他的国籍。

　　马斯洛夫·阿列科赛（A.A.Maslov）具有典型的国际化特征：身为俄罗斯人民友谊大学东方学院院长，能说流利的英文和中文，同时担任俄罗斯科学院院士和纽约科学院院士。一身便装，行走世界。

　　但他更喜欢把自己的身份定位为汉学家。中国文化、传统、宗教和宗教实践是其研究领域。他喜欢吃中国菜，喝绿茶，酷爱中国功夫，几乎每个月都要去河南少林寺向其武术老师学艺，中国传统文化已经超越了研究兴趣，融入马斯洛夫教授的生活。

　　正值俄罗斯热热闹闹地举办中国年之际，他来到北京参加世界汉学大会。3月28日下午，马斯洛夫教授在友谊宾馆接受了记者的专访，畅谈作为一位中国文化的研究者和爱好者的所思所感，表达了对中俄加强文化交流的期盼。

　　传统文化的力量

　　《21世纪》:您作为一位汉学家，在学术界非常有知名度，但是普通的中国读者可能对您还不太认识，请您先谈谈您为什么会对汉学感兴趣？

　　马斯洛夫：这说来话长，我的中学生涯是在蒙古度过的，而不是在欧洲。当时我的父母是蒙古政府的骨干。那时，我就和好几个中国人互相认识了。而我真正研究中国文化和中国历史是在1981年。那时在俄罗斯，中国文化不太普及。所以，我找到了研究中国比较专业的学校，就是莫斯科大学亚洲非洲学院，从此开始研究中国文化。从此我逐渐发现自己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巨大兴趣。

　　在世界上有很多国家拥有古老的文化，比如希腊、俄罗斯、意大利等等，但是在这些国家，现在已经没有了古代的希腊文化、古罗马文化，取而代之的是现代的文化、西方的文化，也就是说，它们的传统文化经过了断裂，并没有延续下来。世界上只有一个国家有延续不断的文化，这就是中国。现代中国人与古代中国人虽然不同，但是他们之间有一脉相承的东西，我对这个有很大的兴趣。所以我研究汉学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要分清，在现代的中国人里，有哪些部分是传统的，又有哪些部分是现代的。

　　《21世纪》：那您感觉，中国的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马斯洛夫：中国的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当然有区别，而且应该有区别。但是区别不太大，共同的地方有很多。在世界上，很多人说中国是儒教文化的国家，这大家都知道。但是儒教文化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很少有人说清。

　　现在很多西方国家，包括俄罗斯，有很多矛盾和问题，属于经济和社会的问题。比如，地域矛盾、老一代与新一代间的矛盾、穷人与富人的矛盾等等非常多。所以很多西方人应该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因为孔子教育大家应该知道自己的位置，应该克制，这不是自由的问题，而是思想的问题，所以我觉得，从历史的角度看，比较理想的社会，是中国社会。因为中国的现代文化和现代社会都是从传统文化发展而来，是按照传统的人与人的关系发展的。如果没有这样的传统，也就没有现代社会。其它国家，比如说俄罗斯，俄罗斯历史很长，文化很丰富，但是分为很多段。比如沙皇时期、苏维埃时期，然后有斯大林时代，赫鲁晓夫时代等等，每个新时代的人都说老年代不好，我才是正宗的俄罗斯人，批评否定自己的历史。但是中国不批评历史。

　　《21世纪》：中国历史上也有，比如说五四时期的批林批孔。

　　马斯洛夫：对。但是总体来说，现代人没有人说孔子不好。

　　《21世纪》：看您的简历，您是汉学家，对中国很有研究，同时您也是纽约科学院的院士，您对西方文明也有非常深入的理解，您的汉语和英语都很棒。那么，您是怎么样来理解西方文明与东方文明的差异的？

　　马斯洛夫：我想我不会直接比较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因为，没有真正的西方文化，只有美国的文化、俄罗斯的文化、欧洲的文化；东方文化也如此，有中国的文化、印度的文化，也有日本的文化。日本文化和中国文化很接近，但差异也很大，这是一个问题。再一个问题，东方的文化和西方的文化发展道路不一样。因为在中国社会，哲学、宗教和每天的生活都是配合的。也就是说现在很多中国人，他们知道孔子说的话、孟子说的话、老子说的话，他们根据一些传统的、理想的“道”来生活。而西方的社会是用人的社会，是务实的，衡量很多东西的标准是钱。

　　《21世纪》：现在中国特别流行谈国学，也在提大国崛起、复兴一类的词，很多人习惯于从传统文化中寻找理论或者信仰上的支持。在其他国家也有类似的情况，比如印度。您觉得对一个民族的复兴来说，最关键的因素是什么？

　　马斯洛夫：因素很多，最重要的一个是，像孔子所说的“自知”，了解自己。另一个是民间的感觉，让所有人体会到一种集体的成就感。另一个因素也是必须有的，就是经济的发展，邓小平说的“富起来”，是非常伟大的总结。

　　《21世纪》：近些年您到过中国的很多地方，您最大的感触是什么？在什么地方？

　　马斯洛夫：我最早是1985年来中国，在今天看来，中国的改变很大。不仅仅是经济的改变，还有人思想的改变。记得第一次来中国时，我觉得，莫斯科是非常大的一个城市，而中国农村非常落后，什么都没有，我想买饮料、电池都买不到。那个时候我想，中国可能需要一百多年才能改变这个情况。

　　之后我每年都到中国来，看到中国农村一年比一年好，发展非常快。我觉得这非常了不起。我是汉学家，但我不知道中国这样快的发展，有什么内在原因。

　　俄罗斯起飞，这仅是开始

　　《21世纪》：中俄两国在历史上有着深厚的友谊，尤其是前苏联，对于新中国的建设和中国人民有广泛的影响。但是对于当代俄罗斯，尤其是苏联解体之后，中国人对俄罗斯了解不多。您能否介绍一下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社会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马斯洛夫：上世纪80年代以后，苏联发展很快，但这个发展不总是成功的，第一个问题，苏联以及现在俄罗斯有很多少数民族，中国也有很多少数民族，但是汉族占90％左右，是主体。而俄罗斯情况不一样，俄罗斯有一百多个大大小小的少数民族，很多少数民族有自己的民族思想，有的文化的水平不太高，也没有团结思想。第二个困难是俄罗斯面积很大，但人口稀少。比如说在俄罗斯的远东，人口不到400万人。其中很多是老年人。第三个问题是从1992、1993年开始，俄罗斯想找到它的具体政治发展道路，但是很难。过去苏联是社会主义的国家，现在有很多人问自己，现在俄罗斯是哪个类型的国家？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还是不知道？也有很多人说，俄罗斯应该找到它自己的道路，不是社会主义的，不是西方的，也不是和中国一样的，应该是有俄罗斯特色的一个道路。当然这个看法是对的。

　　我很高兴看到最近俄中关系发展很快。但是现在俄罗斯人对中国不太熟悉，因为关于中国文化的电视节目不太多。但是有很多俄罗斯人，他们对中国的文化有很大的兴趣，所以现在有非常多俄罗斯人到中国旅游。俄罗斯游客在中国是最多的。他们一来是因为近年经济发展，很多俄罗斯人有钱，他们到中国来。另一个是，俄罗斯人找政策的时候看中国，反思自己的发展方向。他们不光看中国的政策，也看一般人的生活。

　　《21世纪》：俄罗斯人怎样看待苏联那段历史？对于社会主义怀有怎样的情感？

　　马斯洛夫：他们很怀念的。尤其是很多老年人和中年人。他们说，我看中国，中国像过去的苏联。为什么？因为苏联是比较团结的国家，是伟大的国家。但是也有很多年轻的人，比如16岁，17岁的人，他们不关心这个问题。

　　《21世纪》：那俄罗斯的年轻人在关心一些什么问题？

　　马斯洛夫：实际上，俄罗斯的年轻人分两大部分。一部分倾向于西方的文化，非常喜欢美国文化，喜欢美国的流行音乐、可口可乐。但是也有一部分年轻人认为，我们应该发展我们自己的文化，因为全球化对俄罗斯来说是坏的。

　　《21世纪》：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俄罗斯的文学、艺术和歌曲在中国非常流行，像托尔斯泰、普希金等等，还有像《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等应该说是家喻户晓。可是对于当代俄罗斯的文学和艺术，我们看到的很少，是什么原因，能否介绍一下。

　　马斯洛夫：不是因为俄罗斯文化改变了，现在没有类似于托尔斯泰的文化，但是有新的文化。现在有很多新的书、新的电影，但是它们没有像一般西方的“快餐”文化食品一样国际化。但是我认为五年、六年以后，我们应该有一个新的俄罗斯文化。因为现在新一代的人，他们有世界性的眼光，他们知道在西方没有自己的理想，在东方也没有自己的理想。理想只能从自己内部寻找。这种思考很重要。

　　《21世纪》：近些年俄罗斯经济经过转型，有很大的发展，俄罗斯经济正在复苏。但是大家知道，俄罗斯社会的腐败、贫富分化也非常严重，俄罗斯人民怎样看待目前国家的发展现状？

　　马斯洛夫：实际上现在俄罗斯经济发展非常快，但这仅是刚刚开始，开始于两年之前。现在俄罗斯有很多财政收入，现在要投资这些钱，应该要五年、六年的时间才能看到收效。所以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时间。现在一般的俄罗斯人都非常感谢普京，普京是个很强势的人，他做了很多好事情。

　　《21世纪》：从历史来看有这种状况：一个比较强的领导人，他可以把国家领导得很好。但是过于依赖这种强势的领导人，如果他下台了，情况便会发生一些改变，不知道俄罗斯人对于即将到来的领导人选举是否担心？

　　马斯洛夫：这种担心很多人都有。历史上很多强势领导人都遭遇到这些情况。比如我爷爷，他是俄罗斯政府的一个部长。他和斯大林很熟悉。那个时代斯大林做了很多错误的事情。但是不能否认的是，他们对苏联的社会，做了很多贡献。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我们应该要用历史的眼光看问题。我对普京的看法是，普京也做了很多错误的事情，但是从历史上来看，从长远的未来来说，普京是成功的，他对俄罗斯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21世纪》：那么普京在国内的成绩更多一些，还是在外交上成绩更多一些？

　　马斯洛夫：在国内。在外交上他有很多错误，但是对国内来说，他是完全对的。普京2000年上台，到今天使俄罗斯人有了团结的感觉，我想这是最大的成功。经济、政治和文化方面的成就不是惟一的评价指标，最重要的是老百姓的感觉。比如在中国也一样，我们知道在中国农村有很多穷人，但是他们有团结的感觉，这很好。也就是说，他们对自己的社会还有期望，他们看到每年的生活都在朝好的方面变化。

　　用历史的眼光看历史

　　《21世纪》：曾经俄罗斯非常辉煌，和美国一起成为两个超级大国，那么对于现在美国在国际上的政治、军事，包括经济方面的政策，一些强势的作风，俄罗斯国内是怎样的看法？

　　马斯洛夫：有好几种看法。一般人不太喜欢美国的政策，从政治领导人来说，他们认为美国在最近的三年左右做了很多不对的事情。但是大方向上，美国可能是我们的朋友，经济的朋友，政治的朋友。

　　现在的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一个独一的超越任何国家的伟大的国家，也不会有两个伟大的国家，而更应该是好几个伟大的国家。世界不是单极，而是多极化了。

　　《21世纪》：现在俄罗斯的老百姓对于中国社会的转型，这种经济的高速度发展抱着什么样的看法？

　　马斯洛夫：现在在俄罗斯，各种新闻媒体有很多关于中国文化和经济发展的报道和文章。我常常在俄罗斯旅游，到各大城市和乡村。一般老百姓他会说中国的经济很棒，我们现在穿的是中国的东西，我们吃的是中国的食品。我们看中国的电影，我们的家里有好多中国的设备，像收音机，摄像机等等。

　　中国是一步一步的发展起来的，中国的开放从经济开始。而俄罗斯不同，俄罗斯的开放从政治开始，俄罗斯破坏了政治系统，破坏了工厂，破坏了旧的领导系统，但是同时也破坏了经济。

　　《21世纪》：那么，俄罗斯这种政治系统颠覆性的改变，对俄国斯人的心理有怎样的冲击？

　　马斯洛夫：现在不仅是老年人，很多人都对苏联感觉很好，而对现代的生活感觉不好。因为20年前，我也住在苏联，那时我有一个感觉，我住在非常大的一个国家。在我的国家里有很多人，哈萨克人、俄罗斯人、吉尔吉斯人、蒙古人等等。这是非常好的感觉，一种对国家的自豪感。可是有一天，我起床收听广播，我知道苏联不存在了。现在我们住在俄罗斯，虽然俄罗斯也不错，但是没有苏联大，没有苏联伟大。所以很多老年人他们感觉非常不舒服，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曾经有属于伟大苏联的自豪感觉，现在信仰幻灭了。

　　《21世纪》：现在俄罗斯还有多少人信仰马克思主义或者社会主义理论？

　　马斯洛夫：现在俄罗斯人已经不太关心这个问题了。比如在中国的大学，还有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这样的专业。而俄罗斯现在已经没有了。我认为这也是错误的，我们一定要记住他们说的话，因为那些是我们的历史，是世界的历史，他们曾经对历史做出了很大的改变。

　　《21世纪》：他们为什么一下子把那些东西都抛弃了？而现在西方对马克思主义研究得很好。

　　马斯洛夫：因为苏联人从1917年到1986年，他们信仰马列主义很长时间，所以他们太累了。也有很多人说，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不是我们的错误，是方向指错了。

　　中国是最重要的朋友

　　《21世纪》：今年是中俄友好年，前几天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出访俄罗斯。除了政府的推动，您怎么样评价中俄之间的交流？

　　马斯洛夫：中俄交流是不断发展的，但是我想现在还不够。这不仅是经济问题和贸易的问题，还有文化和教育交流方面的问题。比如现在在中国只有不超过600个俄罗斯的学生，都是自费的。在俄罗斯也只有1万多中国留学生，这太少了。一个方面的原因是，学费很高，住宿也很贵。我想应该让两国的政府来支持教育的交流。

　　还有就是文化交流的问题，现在俄罗斯有很多人对中国传统的文化感兴趣，但是在俄罗斯，还没有比较好、比较可靠的讲述中国文化的书。除了翻译方面的原因之外，俄罗斯人自己写的研究性的东西也很少。俄罗斯人对现代中国的文化不太熟悉，不知道现在中国有什么画家，有什么作家，有什么诗人。

　　《21世纪》：中国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候，学俄语是非常流行的，当时中国很多人的第一外语是俄语，但现在都变成学英语了。在俄罗斯，有多少人会汉语的？

　　马斯洛夫：现在学汉语在俄罗斯很普遍，但是水平还不太高。现在莫斯科有十几个中学教汉语，俄罗斯有三千多个大学，其中有不少于二百多教汉语。十年以前只有三四个大学教汉语。现在在俄罗斯建立了几个汉语的学院，这是非常重要的。

　　但是据我了解，在中国教俄语的单位很少，比如在上海，在北京没有中学教俄语。但是在俄罗斯，全国有很多中学教汉语。

　　现在俄罗斯对中国的兴趣更大一些，而中国对俄罗斯的兴趣反而少了一些。现在中国是俄罗斯第一重要的朋友，而俄罗斯对于中国而言，不是第一重要的朋友，可能是第三个，美国、韩国排在前面。但对俄罗斯来说第一重要的朋友就是中国。

　　《21世纪》：普通的民众也是这样认为吗？

　　马斯洛夫：对。不过就贸易来说，最大的朋友，最大的是德国，然后是中国，再次是美国。但是中俄贸易的前景还是非常大的。

　　《21世纪》：同是处在远东，您觉得俄国与中国之间是否存在竞争关系？

　　马斯洛夫：竞争，在远东方面不会有，可能在中亚有。主要是哈萨克斯坦一带、上海合作组织，中国和俄罗斯是平等的国家，但实际上在上海合作组织中，有很多国家支持中国的政策，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可能有矛盾，但现在矛盾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