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
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医院做每年一度的体检,医生在报告书中指出:右侧叶甲状腺有结节,建议定期复查。起先没当一回事,经不起单位大夫一再催促,遂去首都名气最大的一家医院就诊。名气大,从挂号之难可见一斑:清晨五点赶去,排队等号的人已经甩出大门外又拐弯。
回家,心情不免有点怏怏。值孔子故里的一位老友来,他说正要去南方度假,你这些日呆在家里,心情肯定不会踏实,莫如随我一起散散心。老友说得有理,我乐意照办。
去了。离日头最近的省份,望海的别墅。老友说是度假,其实只陪了我两天,随后就被赵公元帅的“急急如律令”催走,留下整栋房子,和我以及一位管家兼厨师。
日子变得无聊起来。本能地想读点啥,朋友有间书房,架上的书,多为中外经典名著(太熟悉了),次为武侠传奇,爱恨情仇,引不起丝毫兴趣;次于本能地想到写作,未带笔记本电脑,又提不起精神(对工具的依赖已病入膏肓);还好,老友爱好书法(虽然写出的字实在不敢恭维),室内文房四宝旁及名家法帖一应俱全。这就可以读,读帖,读他人的心电图,读抽象了的画,或曰变形的乐谱。也怪,甫一接触,心绪立马归于平静,致远的那种宁静,并且产生了涂鸦的冲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老友乃生意场上的成功人士,用的都是上等宣纸,我不懂行,问管家,说要几块钱一张。乖乖,如此金贵的东西,可不能随便糟践了,暴殄天物。因此我提笔之际,如握千钧,屏息敛神,一笔不苟。
以前练过毛笔字吗?练过的,但只练了一阵子,就搁下了。因为,写字要有专门的台案,才方便,如我,每次得把桌上的电脑、打印机、书籍什么的移开,再铺纸,摆墨,摆砚,忒麻烦了不是——凡事不顺手,自然难以坚持;还有一层,不想说,说出来怕得罪人,回避,又有违真实,只索透过点滴:是两年前吧,一天,兴冲冲地跑到中国美术馆看书法展览,结果,被无法无天、莫测高深的现代书家当头一棒,打得晕头转向,心灰意冷,从此,再没心思提笔。那都是隔代(潜意识里)的事了,今日机缘凑巧,天假其便,童心、猎心复萌,索性摆脱羁绊,写它个痛快。如是乎一天耍下来,我的天,简直是腰酸腿僵,骨酥筋麻,步履艰难。心情倒很释然,仿佛有一种类似美感的幻影在前方晃动,引诱我冲上前,一把将之抓住。
余下的半月,日子就在笔墨纸砚交响曲中度过。老友中间回来两次,看我折腾得胡天胡地,乐不思蜀,津津有味,也就听之任之,撒手不管。我呢,老实不客气地把他的存纸“消灭”光,感慨是有的,常常,觉得人生不过就是一行字,甚至还不如一行字,字呢,却未留下一幅,统统撕毁,然后飘然一身,打道回府。
去医院复查,B超结果,未见异常。再挂号,再见主治的大夫,大夫英明决策,他说:“既然一家检查有,一家检查无,为慎重起见,我们让本院的专家再做一次检查。”
于是交费,继续排队等候。专家更是不容易见,这回被告知排在一月之后。回家,给老友打电话,说还去度假,嘱他多买些宣纸。
此番是有备而来,彻底投入。每天黎明即起,除了一日三餐以及傍晚一次散步,此外就是沉浸在书海,书法的海,美学的海,痴情的海。其间多少飞鸿戏海,舞鹤游天,多少龙跃天门,虎卧凤阙,多少渊渟岳峙,光风霁月,多少长歌当啸、逸兴遄飞……这都是情感领域的自恋,自大,自审,不足为外人道也。总而言之,老夫聊发少年狂,旬月只是一瞬,过眼唯存云烟,临别,厚颜给老友留下两幅“墨宝”,一曰:“大而得当,无中生有”,次曰:“好风如水,神籁自韵”,并无耻地带走十多幅“作品”。
回京,按约定的日子再次去医院做B超。专家检查良久,最后一锤定音,说:“没事,什么问题也没有。”
真高兴,一身轻松,赶紧把结果电告老友。
老友说:“恭喜恭喜!第一,你身体健康,百病没有;第二,虽然晚了,但你总算学会了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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