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曹禺(原名万家宝)师突然地、悄悄地、安详地走了,我禁不住地想到他,而且仿佛是刚刚发生不久的事。
曹禺师的挚友巴金先生,当年发给老师夫人李玉茹和女儿万方的唁电中说:“请不要悲痛,家宝并没有去,他永远活在观众和读者的心中!”是的,他永远活在所有爱他的人心中,我们好像不时地还在和他亲切对话、交流。
近日,我发现了曹禺师年事已高时的一篇讲话,其中,有一段是这样说的:“我写得并不多,实际上这一生,我也不过写了十个戏。到今天,我常常有种想法,就是为什么我写得这么少,太少,太少了!对我来说,我应该向我的朋友忏悔,或者向我的读者、向我的演员、向我的观众忏悔,忏悔什么呢?忏悔写得少。这也就是说,我浪费的时间太多了,没有好好地利用时光,大好的光阴浪费得太多了,从40岁以后,就没有怎么好好利用时间,这是一点。我常常见着年轻的同志们,他们或者好写作,或者好演戏,或者好导演,我常告诉他们这一点。我说:‘你们真是最可羡慕的,这就是这个宝贵的青春时期,千万不要耗费光阴哪!没有一个作家,没有一个艺术家,不是勤奋、不是从苦练中练成的,他的作品也是从艰苦琢磨得来的。所以,我愿望你们勤奋,正如许多作家勤奋一样。’后来,我搞其他的事情太多了,几乎忘记了写作。当然喽,还有许多其他的原因。但是,主要是自己不勤奋,后来偶然写作也不够勤奋。我们的前辈,譬如鲁迅、茅盾、巴金、老舍,一生都是十分勤奋的。”
由于社会的、历史的原因,也有曹禺师个人的原因;有被迫做的原因,也有自愿做的原因,他自从新中国建立(时年39岁)以后,耗费了许许多多的宝贵光阴。因此,他住进医院以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我们,要勤奋!勤奋!再勤奋!也许这是他最后,最不放心,也是最想嘱咐我们的话。我们应该牢牢地、永远地记住他的话。
在曹禺师仙逝以后不到三个月,巴金老用燃烧着的、火辣辣的感情,写下了一篇《怀念曹禺》的文章,其中有这样几段文字——
“家宝逝世后,我给李玉茹、万方发了个电报:‘请不要悲痛,家宝并没有去,他永远活在观众和读者的心中!’话很平常,不能表达我的痛苦,我想多说一点,可颤抖的手捏不住小小的笔,许许多多的话和着眼泪咽进了肚里。躺在病床上,我经常想起家宝。六十几年的往事历历在目。
北平三座门大街14号南屋,故事是从这里开始。靳以把家宝的一部稿子给我看,那时家宝还是清华大学的一个学生。在南屋客厅旁那间用蓝纸糊壁的阴暗小屋里,我一口气读完了数百页的原稿。一幕人生的大悲剧在我面前展开,我被深深地震动了!就像从前看托尔斯泰的小说《复活》一样,剧本抓住了我的灵魂,我为它落了泪。我曾这样描述过我当时的心情:‘不错,我流过泪,但是落泪之后我感到一阵舒畅,而且我还感到一种渴望,一种力量在身内产生了,我想做一件事情,一件帮助人的事情,我想找个机会不自私地献出我的精力。《雷雨》是这样地感动过我。’然而,这却是我从靳以手里接过《雷雨》手稿时所未曾想到的。我由衷佩服家宝,他有大的才华,我马上把我的看法告诉靳以,让他分享我的喜悦。
1936年靳以在上海创刊《文学季刊》,家宝在上面连载四幕剧《日出》,同样引起轰动。1937年靳以又创办《文丛》,家宝发表了《原野》。我和家宝一起在上海看了《原野》的演出。
1940年,我从上海到昆明,知道家宝的学校已经迁至江安,我可以去看他了。我在江安待了六天,住在家宝的小楼里。那地方真清静,晚上7点后街上就是一片黑暗。我常常和家宝一起聊天,我们隔了一张写字台对面坐着,谈了许多事情,交出了彼此的心。那时他处在创作旺盛时期,接连写出了《蜕变》、《北京人》,我们谈起正在上海上演的《家》(由吴天改编、上海剧艺社演出),他表示他也想改编。我鼓励他试一试。他有他的‘家’,他有他个人的情感,他完全可以写一部他的《家》。1942年,在泊在重庆附近的一条江轮上,家宝开始写他的《家》。整整一个夏天,他写出了他所有的爱和痛苦。那些充满激情的优美台词,是从他心底深处流淌出来的,那里面有他的爱,有他的恨,有他的眼泪,有他的灵魂的呼号。他为自己的真实感情奋斗。我在桂林读完他的手稿,不能不赞叹他的才华,他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
……
十多年前家宝在给我的一封信中,写了这样的话:‘我要死在你的前面,让痛苦留给你……’我想,他把痛苦留给了他的朋友,留给所有爱他的人,带走了他心灵中的宝贝,他真能走得那样安详吗?”
在这篇文章里,巴金老已经精彩地概括并诠释了曹禺师的整个文学生涯,也从根本上回答出了“家宝并没有去”的充分理由。最后,我愿意把老师在1987年病中写的一首短诗抄引在这里——
“如果大家带着盔甲说话,
我怎能亮出我的心。
如果我的心也带着盔甲,
火热的心怎敢与我接近。
可以放下一切戒心,
再不要有什么怕,
让炽热的真情把
我燃烧,
情愿被火焰烧化。
我愿死一万次,再不愿
终身这样担心害怕,存有戒心。”
十年过去了,曹禺并没有去,老师并没有去,今后也还一定会如此,他依然贴得我们很近很近,可以听得见他的呼吸,摸得着他的脉搏,这是一种特殊的、难以名状的亲密接触。(作者系北京人艺一级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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