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朱鹮的两种命运

　　尽管从出生就生活在笼子里，整个春天，这对朱鹮夫妇还是一直在重复先辈们的野外仪式。雄朱鹮彬彬落地觅食没多久，夫人欣欣就在巢边短促地“咕咕”叫着。彬彬不敢怠慢，从一半水泥地、一半人工草坪的地上，捡到一段枯树枝，叼在长长的嘴里，飞回巢去。

它完全保留着先辈的飞行姿态：头向前伸，脚往后抻，翅膀挥动缓慢而优雅。不过在十几平方米的铁笼里，它刚起飞就得落下。两口子忙活着，将饲养人员故意丢在笼里的树枝布置在巢里。如果一切顺利，在接下来的一两个月中，它们会在这里产下自己的蛋，并孵出宝宝。然后，彬彬守在巢边，欣欣落地觅食。每半小时左右，它们会用叫声唤回配偶。总有一方警觉地守护着自己的巢穴。它们浑然不知，在这重重防护的铁笼里，任何天敌都不会来袭。

　　失而复现的一段传奇

　　在陕西汉中洋县的朱鹮饲养中心，包括彬彬和欣欣在内的100余只朱鹮是当然的主角。30间铁笼里，住着繁殖期的年轻朱鹮。此外，还有一个高35米、占地8000平方米的巨大铁笼，里面有人工湿地，种植花草树木，几十只朱鹮在里面生活、繁殖，接受半野化的训练。一切都有人代劳。精牛肉和活泥鳅定时投放到水泥筑成的池塘里，竹子编织的“巢”被提前安放在树上。以至于，经常有野生朱鹮成群飞来，落在巨大铁丝网的顶端，久久不肯离去。“它们羡慕这里的环境。”工作人员有些自豪地向游人介绍。日暮时分，笼中朱鹮回巢歇息，野生朱鹮也展翅飞回栖息地。它们并不知晓，26年前，它们曾是一家人，非常亲密的一家人。那是1981年的5月，被认为是世界上仅存的7只朱鹮，在陕西洋县的姚家沟被发现。中科院生物学所副研究员丁长青介绍说，作为亚洲东部的特有种，属于鹳目科的朱鹮，曾在中国、日本、朝鲜等地广泛分布。资料显示，朱鹮曾因为数量太多，践踏秧苗和稻谷，而被农民视为害鸟。洋县当地居民也证实，他们小的时候，朱鹮就在房屋不远处的大树上随处可见。一位老人告诉记者，当时他们经常上树掏朱鹮的蛋，打开一看，如果是红的，说明已经开始孵化，就随手扔掉。由于战争、环境变迁和人为因素的影响，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朱鹮逐渐从人们视野中消失。中国在1958年以后，20多年间没有发现朱鹮的纪录。1980年,朝鲜和日本的野生朱鹮先后灭绝。在这种背景下，1981年中国科学院的刘荫增发现朱鹮的故事，被赋予了许多传奇色彩。他历时3年，行程5万公里的搜索过程，被写进了回忆录和报告文学，广为传播。而最早发现朱鹮的姚家沟，也由此名声大振。从1981年开始参加朱鹮保护工作的路宝忠介绍，姚家沟海拔1200米，当时只有7户人家、20多口人，生态保持得非常原始。村子里的苏家坟地，伫立着15棵百岁以上的青冈树，高达20多米。在其中一棵树上，刘荫增发现了第一窝两大三小5只朱鹮。它们与金家河发现的另一窝两只成鸟，被一起命名为“秦岭一号朱鹮群体”。如今的姚家沟，已经没有了朱鹮的痕迹。7户人家只剩下8位老人在这里居住。前去拜访的人，只看见房屋坍塌，房门紧锁，一片萧条。记载里的姚家沟则不是这样。1981年,刚刚毕业分配到县林业局的路宝忠，和其他3名临时工人一起，被派往姚家沟帮助刘荫增保护朱鹮。他们在离青冈树不远的地方，找到一间废弃的青瓦房，住进去。房顶漏雨，地面不平，吃饭时，他们的小木头桌子找不到一个平的地方。不过，他们还是找来一块木板，找当地木匠推平，漆上白漆，路宝忠用红漆认真地写上“秦岭一号朱鹮临时保护站”这个自封的名号，挂在门口。这一住就是3年。刘荫增在保护工作展开以后，不再常驻当地。路宝忠等人开始了对几只朱鹮的原地保护。朱鹮给这里带来了生机。1983年，村里建成两个泥鳅养殖水泥池，为朱鹮提供食物。1984年，保护站终于修成了自己的3间房舍，两间厨房，并拿出1500元,给村子里修建了一座小学，学生6人。根据与路宝忠同时进驻姚家沟的王跃进回忆，当时的姚家沟非常红火，小小的观测点，最多时有40多人留宿。他们专门购买了发电机和一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大家晚上围在一起看。为了对外联络，他们甚至专门配备了电台。

　　原地保护的一场往事

　　朱鹮来去，见证了小村兴衰。1990年,姚家沟的最后几只朱鹮死亡，青冈树上的鸟巢也逐渐破败散失。不过，那里留下的保护朱鹮的最初记忆，路宝忠无法忘记。姚家沟发现的3只幼年朱鹮，不久就有一只不慎跌落树下。虽然经过刘荫增等人的抢救活下来，送回巢里，成年朱鹮却不再接纳它，拒绝喂养。这只叫做“华华”的幼鸟最终被带回北京动物园饲养。盯住另外4只朱鹮，成了“秦岭一号朱鹮群体临时保护站”所有人唯一的生活内容。每天晚上，他们轮流值班，用望远镜看着鸟巢，惟恐有一点闪失。第二年春天，朱鹮又成功地孵化了两个子女。此后，这一家朱鹮开始了生生不息的繁衍。路宝忠回忆，除了小朱鹮平安出世能带来短暂的快乐，当时的保护生活充满了艰苦和紧张。几个小伙子都是20岁出头，很快就面临找对象的问题，大家都有些动摇。刘荫增一边带着他们走山路，一边鼓励他们：你们好好干，将来这里会成立保护区，国家会拨款，你们会有自己的办公室和自己的车子。不过，心理压力远大于物质困难。那时候“旧思想”还在，“国家分配的任务”让他们紧张万分。如今，当年的紧张气氛已大大缓解，路宝忠已经可以轻松地说出“朱鹮也有正常生老病死”这样的话。不过当年情况完全不同。1982年，当地厂矿两名工人误杀了一只朱鹮。此事直接惊动了国家最高层，两名工人被判刑。路宝忠等人每天提心吊胆。1983年的一天，一只朱鹮病死了，他和王跃进将死鸟提回保护站。路上，他们一句话也不说，互相看看，两人手脚都在不住发抖。另一次，在三叉河的一个坟地里，两个工人发现有一只朱鹮幼鸟掉到了树下。天黑了，来不及送回巢里，而带回住处则很可能给幼鸟传染上疾病。怎么办？当时是4月份，山里天气很凉，天上又正下着毛毛雨。两个人最后做了决定，回去拿来棉衣，把小鸟裹在怀里，在坟地大树下坐了整整一夜。路宝忠向记者展示简单的朱鹮数量曲线，来解释他们的紧张。因为基数太低，从1981年起，由姚家沟5只朱鹮繁殖开来的朱鹮数量增长极其缓慢，直到1993年，才达到30多只。他有些伤感地回忆起金家河发现的另外两只朱鹮。第一年，它们的巢被大风吹落，蛋全部摔碎。第二年，它们在另一棵橡树上建巢生蛋，结果树木被砍伐。第三年，它们的蛋又孵化失败。从此，它们离开了金家河，不知所踪。“因为数量少，尽管外观相似，早期基本可以辨认出每只朱鹮。”路宝忠说。不过，时间流逝，朱鹮数量仍然不见长，这让原本坚持原地保护的他们开始动摇。毕竟，几十只朱鹮过于脆弱，万一突然发生灾害，很有可能一下子灭绝。而“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1990年，经过研究决定，工作人员捕捉4只朱鹮，开始进行人工饲养尝试。人工饲养的一丝遗憾从路宝忠草拟的朱鹮数量曲线图上可以看出，从1994年开始，朱鹮的数量以较快速度增长。他解释，这一方面是由于朱鹮基数积累到了一定程度，另一方面跟人工饲养不无关系。目前中国境内的朱鹮约有1000余只，其中野生种群500余只，人工饲养种群500余只。人工饲养种群中，洋县朱鹮饲养基地有100余只，其余的分散在各个饲养点。如今，当年一家朱鹮的后代们，正以两种不同的方式各自过活。清晨7时许，野生朱鹮开始出巢，跋涉到远近的河流、水田寻食。傍晚，当地人经常看到，一排几只或十几只朱鹮一起回家，影子划过夕阳。而人工饲养的朱鹮也早早醒来，很快，穿着绿色工作服的工作人员会带来它们的食物。它们闲适地居住在洋县朱鹮饲养中心，产卵孵子。每年都有新的朱鹮出生，也有新的家庭形成。幼年朱鹮经过两年的成长，就可以参加“集体相亲”。所有的单身朱鹮被集中在一起，互相吸引，自由配对。互相爱慕的朱鹮会发生明显的亲热举动，雄朱鹮会给“女朋友”啄一只泥鳅放在脚边，或者用嘴去帮对方梳理羽毛。这时候，工作人员就会把他们单独关在一间笼舍里。当然，也有看走了眼，把不是“一对儿”的朱鹮关在一起的状况。这时候，两只朱鹮会用翅膀扇打对方，然后不理不睬。没办法，只能让它们重新参加相亲。确定了配偶的朱鹮，终生坚持一夫一妻制。它们会在这有些狭小的笼子里产卵育子，繁衍后代。不过，据一名工作人员介绍，今年入春以来的产卵状况不是很理想，“可能是正在进行的饲养场改建工程产生了部分不利影响”。“气候、声响等外界因素都可能影响朱鹮繁殖。”他说，而游客穿的衣服过于鲜艳，或者声音过大等，也都是不利因素。生活方式的不同，让“26年前是一家”的朱鹮，习性产生分化。“繁殖期间，野生朱鹮每3个小时才换一次岗，人工饲养朱鹮的间隔则大大缩短，因为它们其实并不需要四处寻觅食物。”饲养人员介绍。与此同时，人工饲养朱鹮的遗传能力开始下降。研究人员发现，许多朱鹮虽然会孵化，却会在小鸟出壳时，将其误啄死。野生朱鹮的幼鸟只要7天左右就会具有明显的朱鹮特征，而这个过程，人工饲养朱鹮需要一个月左右。甚至连朱鹮的外观也发生了变化。野生朱鹮的羽毛颜色，比人工饲养朱鹮要鲜艳得多。丁长青表示：“人工饲养和保护的最终目的，是使朱鹮重新回到野外环境并且生存下来。而野生朱鹮，要想在不被保护的前提下得以生存，也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姚家沟朱鹮一家的子孙们的两种命运，都还存着许多不可知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