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早年写诗,在川地诗人里没出大名,《尘埃落定》成名是后来的事。《尘埃落定》的责任编辑、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脚印也是川籍。她短发永远别在耳后,像上世纪80年代热心的团支书。《尘埃落定》获茅盾文学奖那年,她当着众人也当着阿来,说起多年以前黄河边上的一次笔会:记得那帮家伙喝多了,啤酒瓶子白酒瓶子横竖了一地。
有一年,《北京文学》组织去康定、海螺沟、四姑娘山,大队人马先到成都聚集。当时阿来的《尘埃落定》刚拍电视剧,四川另一作家麦家的《暗算》也刚卖了版权,碰巧俩人又有成就又有钱,又在爱热闹爱玩的年纪,作为东道主责无旁贷做东吃夜宵。阿来和麦家各开辆大吉普,整车整车地往店里拉人。成都的夜宵又热闹又讲究,川音声声入耳,霓虹灯下满世界纸醉金迷。我们都说“少年不入川”确有道理,人到这里很容易贪图享乐不思进取。阿来点了足够一个军吃的东西,看大家高兴又都在胡说,就玩笑道,成都小吃有两拨稳定顾客,十二点以前是打麻将的人下来了,十二点以后是小姐们下来了。所以生意永远不会萎缩,我们只能算是散兵游勇,锦上添花而已。大伙喝着酒,听了笑翻。
玩笑归玩笑,我觉得,阿来的素质里似乎有一种与当前都市文化的不兼容。不是瞧不上,也不是忽略,也谈不上隔阂,是不兼容,不亲近,不是一回事。他是乡村荒原上一棵枝丫横生的野生的树,他的养料不在都市的绿草坪。所以,他对“民间文化元素”才有一种对母亲的血脉之亲。每年夏天,他会开着自己的大吉普,到海拔几千米的藏地乡村一去十几天,随便走一走,住一住,跟老朋友们喝喝酒,吹吹高原的风,寻找散落在田野里的他的魂魄。
在上世纪80年代,他曾经写过一个短篇小说——《阿古顿巴》,小说的名字就是一个人的名字。大约是“叔辈、舅舅辈”的意思。他说在藏族村落的每一个地区都有关于这个人的故事。不同的地区,不同的村庄,不同的人群里面都有关于阿古顿巴不同的故事。这就是他所说的“民间文学”的存在方式。
都市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侵蚀着乡村,野花全进了园圃,被规范化和模式化了。在这样一种大趋势下,他有一种壮士拯救乡村文化的豪情。他愿意在乡村文化被模式化和规范化以前,抢出它们残存的一点野趣和原始。他说,有一年他在青藏高原上,一口气拍了七八千张野生花卉的照片。那些镜头里美丽无比的花朵从来没有被描绘过。面对它们,“我的感觉是,无法言说”。
“我们已经习惯了那些被描绘的花,当我们面对高原上那些美得令人震撼的无名野花的时候,我们可能都找不到词语来形容它。我们特别喜欢写被人处理过的东西,因为它已经产生过意义了。我们在这样做的时候不妨学一学民间文学的方法——直接的,简练的。”
他其实一直在这样做,以他力所能及的写作的方式。但是谁知道他是不是时代大风车前的唐吉诃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