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慰安妇日本媒体有很大责任”

　　“否定慰安妇日本媒体有很大责任”

　　日本“慰安妇纪念馆”馆长西野瑠美子说，趁着慰安妇还没都去世，推动日本政府谢罪和赔偿

　　对话人物

　　西野瑠美子

　　日本国驻华使馆的一位官员告诉记者，在东京，既有美化战争的靖国神社，也有和平主义色彩浓厚的“慰安妇纪念馆”。

他说的后者，就是2005年8月由西野瑠美子创建的“妇女与战争及和平资料馆”，它是日本第一家收集战争时期有关性暴力的受害及加害资料的资料馆。

　　西野瑠美子原来是日本记者专门学院的讲师，自1990年初开始致力于有关慰安妇问题的调查和宣传工作。她现在身兼多个职务，除“妇女与战争及和平资料馆”馆长之外，还是日本21世纪儿童教科书全国网络委员代表、“战争和女性暴力”日本网络负责人、“女性战争与和平人权基金会”理事等。现在，慰安妇议题已几乎是她工作的全部。

　　只有日本书籍新社在引述《朝日新闻》的报道时提到“慰安妇”，还有一家帝国书院出版社，用了“慰安设施”这个词，这个说法本身是很可笑的。其他的历史教材出版社，完全删除了有关“慰安妇”的内容。

　　日本的媒体总是喜欢报道有关右翼的思想，而不去报道和平友好方面的内容。

　　他们质疑慰安妇、南京大屠杀，说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并且美化战争，否定事实。接下来，他们想让日本变成可以进行战争的国家。

　　8种历史教材，只有一种提到了“慰安妇”

　　温家宝访日之前，日本国内关于慰安妇问题的争论还余嚣未平。

　　3月1日，安倍首相回答记者提问时说，当年日军强迫亚洲妇女充当慰安妇缺少证据，由此引发轩然大波。5日，安倍在参议院预算委员会会议上重申继承“河野谈话”，但同时又称日本不会再就“慰安妇”问题谢罪。但此后，随着形势的变化，在一个月之内，安倍首相先后三次就慰安妇问题道歉。

　　而日本副官房长官下村博文3月25日在一个节目中就随军慰安妇问题声称，“随军护士、随军记者是有的，但没有‘随军慰安妇’。”他还说，“存在慰安妇确是事实，但其中也有父母卖女的情况，这跟日军是没有关系的”。

　　记者：最近有关慰安妇的话题成为国际热点，你怎么看日本部分政要的一些否定性的发言？

　　西野瑠美子：1993年8月4日，时任日本内阁官房长官的河野洋平根据调查结果发表谈话，承认慰安妇问题给很多女性的名誉和尊严带来了严重的伤害，他代表日本政府表示由衷道歉(河野谈话)。有关伤害慰安妇的资料还是很多的，日本部分政要的否认行为是比较遗憾的。

　　记者：在慰安妇问题上制造争议，并非始于今日，相关言论在前几年就有。你认为，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何在？

　　西野瑠美子：1997年时，日本国内否定日军强制慰安妇的声音比较大。那是因为，1997年之前，日本的7家历史教材出版社(加上后来成立的扶桑社，日本一共有8家历史教材出版社)中都没有关于慰安妇的记载。

　　在“河野谈话”之后，1997年版的教材上，出版社全部开始有了关于慰安妇的内容。教科书里关于慰安妇的记述，惹恼了一批右翼人士，他们认为这些教科书的记载带有自虐性质。在右翼的影响下，到2002年，教科书里基本没有了慰安妇的内容，只有3家有相关的记载。

　　2006年版的历史教科书，则只有日本书籍新社在引述《朝日新闻》的报道时提到“慰安妇”，还有一家帝国书院出版社，用了“慰安设施”这个词，这个说法本身是很可笑的。其他的历史教材出版社，完全删除了有关“慰安妇”的内容。

　　记者：日本书籍新社和帝国书院出版社的2006年版教材中，关于慰安妇的描述也较前版有了变化？

　　西野瑠美子：有变化。以日本书籍新社为例，1997年版的历史教材中说，女性被当做从军慰安妇，受到粗暴的对待。2006年版的教材则变为：由于日军的申请和日本士兵的需要而从朝鲜等亚洲地区征集了年轻的女性，送到战场。在教材的另一章节，引用了《朝日新闻》的一张照片，照片说明中说她们是“原从军慰安妇35人”。

　　至于帝国书院，1997年版的历史教科书中有两个段落提到慰安妇，其中《现在还存在的战争创伤》章节中说，“……这些地区的出生者有过去是慰安妇的人”；《对于朝鲜人的皇民化政策》章节中说，“在战争中，男性被征为士兵，女性被征为慰安妇，(日军)给予了他们难以忍受的痛苦”。而到了2007年，新版教材只有一处提到：战争过程中，有女性被送到慰安设施中，也有韩国和台湾的男性被日军征用，他(她)们在法院发起了有关战后补偿的诉讼。

　　日本社会整体上不能说是右翼的，但是趋向保守

　　对于安倍首相关于“慰安妇”的言论，除中、韩外，加拿大、澳大利亚、德国、荷兰等国家纷纷表示谴责，美国的反应更为激烈。美国众议院正在审议一份要求日本政府就慰安妇问题道歉的议案。美国两大主流媒体《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先后发表社论批评日本政府在慰安妇问题上的立场。其中《纽约时报》还采访了日本中央大学教授吉见义明，吉见教授于1992年从防卫厅(现防卫省)保管的档案中发现了有关慰安妇问题的“决定性”资料。这一发现催生了1993年的“河野谈话”。吉见教授认为，“随军慰安妇”“是由日军主导创设、维持并扩大的系统，其结果是侵害了(女性的)人权”。

　　记者：你觉得，在日本，右翼是主流，还是你这样的和平主义者是主流？

　　西野瑠美子：现在去日本书店，有很多右翼写的书籍在卖。现在日本社会整体上是趋向于保守化的，不可以说他们的思想都是右翼的，但是是保守的。我是这么认为的，保守化思想在日本国民当中已经比较渗透了，特别是年轻一代。年轻一代对过去的战争既不关心，也无知。现在的执政党的政策对日本国民造成很大影响。

　　我现在主要是要批判一下日本的媒体，因为日本国民并不很清楚过去战争的事实，他们的基本想法是不要和亚洲的邻国发生战争，要和他们和平相处。但是日本的媒体总是喜欢报道有关右翼的思想，而不去报道和平友好方面的内容。

　　记者：媒体是不是也有区别，比如《产经新闻》比较右翼，而《朝日新闻》正相反。

　　西野瑠美子：现在《产经新闻》和《读卖新闻》比较保守和右翼化，《朝日新闻》和《每日新闻》比较有和平主义思想，我对后者的期望比较大，但最近它们和平主义的声音比较小。最近有一个叫《SAPIO》的杂志，说现在国际上围绕慰安妇问题的反日运动背后是中国政府在操纵。报道说，这次美国国会提交议案谴责日本在慰安妇问题上的立场的背后，有中国反日团体的捐款。《SAPIO》列举了很多与中国相关的反日团体，其中“世界抗日战争史实维护联合会”，我对媒体这种比较坏的影响，比较担心。因为像这样的(说反日团体)资料，遍布媒体，所以一般的国民会认为我的这个团体，比较可怕。

　　记者：造成这种问题的原因是什么？在慰安妇的相关问题上，为什么不能取得共识？从学术研究的角度看，有关慰安妇被强迫的证据还缺乏么？

　　西野瑠美子：不是学术上没有共识的问题。否定慰安妇，现在的日本媒体也是有很大的责任的。河野谈话之后，历史教科书中开始出现慰安妇的记载，政府和国会的部分人士开始就相关问题展开攻击，而媒体也逐渐很少报道这个问题了。

　　日本国的大多数国民对慰安妇的认识是比较少的，今年3月初，安倍说“强征慰安妇无证据”，或者其他右翼有些什么别的说法，国民听了之后，因为不很了解，所以没有什么反应。

　　记者：安倍首相最初说，“没有证据证明存在最初定义的强迫行为”。后来又解释说，“似乎有一些强迫行为的案例”，比如通过中间人(征召)，但“没有军警闯入民宅并像绑架者一样把人抓走”的情况。当初征用慰安妇的情形到底是怎样的？

　　西野瑠美子：安倍所说的那种狭义性的“强迫”，现有的资料中没有直接这么说，但因为有很多的资料，400多种，包括防卫厅、警察厅、厚生省和美国相关资料，根据这些资料综合来看，对慰安妇确实有强迫行为。虽然军警当时没有直接从民宅里把民女抓走，但官方选定中间人征用慰安妇的过程中，存在诱拐、胁迫、掠取等行为。

　　按当时的日本《刑法》，掠取、诱拐等行为，是犯罪。而且这也违反了日本当时加盟的国际条约。中间人胁迫、掠取或用“有好的工作”等欺骗的话来诱拐民女，既违反本国的《刑法》，也违反相关的国际条约。另外，慰安妇中有未满21岁的未成年少女(日本以21岁为成年)很多，就算她们自己本人同意跟他们去，这也是不可以的，因为未成年，她们应该得到父母或其他长辈的许可。

　　记者：日本军政府在征召慰安妇问题上，当初下达命令的原文是怎样的？

　　西野瑠美子(找来一份文件)：你看这份“军慰安所从业妇等募集相关文件”。上面有大臣的“委”字样，也有次官、主管局长、高级副官等人的印章。这份昭和十三年(1938年)三月四日发布的“陆支密第七四五号”文件上面说，募集慰安妇事项由派遣军统制，募集慰安妇的中间人由日本军方来选定，募集慰安妇是和相关地方的宪兵和警察当局一起来做。这是讨论当中用到的一个文件。当时日本驻扎在中国的“北支那方面军”和“中支那方面军”对各派遣军下达命令，由派遣军对慰安妇进行统制，虽不是军队直接强抢，但中间人有这种行为。

　　现在日本已经出现向军国主义演变的倾向

　　妇女与战争及和平资料馆距日本著名的早稻田大学只有五六百米的路程。4月初，正是早稻田大学开学的时候，很多学生团体都在校园内摆放桌椅，拉新生入伙。在大学的一个入口处，立着一块黑色的牌子，上面写着黄色的“天皇陛下万岁”、“靖国神社”、“宪法改正”和“大东亚战争”等四行字，旁边更大的一块牌子上写着这个学生团体的名称(早稻田大学保守研究会)和他们近期将举办的演讲等活动。

　　而在校园深处，一个名叫“早稻田反战行动”社团的成员，正在用喇叭宣传其和平理念。展示板上画有作为被批判者的安倍首相的图像，以及历次战争中受害者的照片。他们散发的资料明确表明反对日本修改和平宪法的立场。

　　早稻田大学可以看做是日本社会的一个缩影，在如何对待战争历史的问题上，这是一个分裂的国度。

　　记者：部分日本政要热衷于军警是否闯入民宅抓人充当慰安妇、南京大屠杀到底死了多少人这些细节问题，在你看来，其背后的潜台词是什么？

　　西野瑠美子：部分右翼，是想把日本变成军国主义国家。现在日本已经出现向军国主义演变的倾向。按照日本战后制定的《宪法》，日本不可以发动战争，他们质疑慰安妇、南京大屠杀，说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并且美化战争，否定事实。接下来，他们想让日本变成可以进行战争的国家。

　　记者：一般的国民觉得你的团体比较可怕？他们会觉得你这是一个反日团体？

　　西野瑠美子：因为一般国民没有这方面的信息，也并不知道这些事实。特别是年轻人。我觉得造成年轻一代不关心战争历史的原因，有教育、媒体和政府等各方面的原因，他们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工作。当然，并不是一般的日本国民都认为我这是反日团体，但有一些右翼人士是这么认为的。

　　记者：你的意思是，年轻一代的日本人心中，有和平主义思想的人已较老一代少了？

　　西野瑠美子：一般的国民，包括青年里面，很多人还是希望日本这个民主主义国家是和平非暴力、没有战争的平等的社会。那些反战游行的人，去国会议事馆门前集会的人，大都是老年人，年轻人很少。但是青年一代，也不是什么都不做，例如中国海南的慰安妇在日本发起的诉讼，就是由比较年轻一代的日本人来支援的。有关慰安妇的证据搜集工作，也是年轻人去做的。

　　即便慰安妇一个个去世了，资料馆还是个重要据点

　　3月31日，日本财团法人“亚洲女性基金”宣布“由于各种原因”解散。这个对“慰安妇”进行民间援助的组织，1995年在政府主导下成立，但对慰安妇赔偿的资金来源是民间而非政府。很多慰安妇都拒绝接受来自这个民间组织的赔偿，而坚持向日本政府索赔。

　　记者：你当初发起从事慰安妇活动的初衷是什么？

　　西野瑠美子：我之所以做这个事业，是因为我听到了慰安妇的声音。我从1970年代知道有慰安妇这件事。但那时缺少被害者出庭，1990年代，韩国的金学顺第一个挺身而出，讲述了自己的亲身经历。这些被害者亲口讲述她们的悲惨经历，对日本人的震撼是非常大的，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记者：从事这个活动10多年来，现在取得的成效是在你的预期之中么？你现在什么感受？有感觉艰难和疲累么？

　　西野瑠美子：当初从事这个活动的背景是，媒体很少提出慰安妇的问题，年轻人也很少有机会知道相关的历史事实。所以，我做这个资料馆，给日本国民提供相关的资料和女性国际法庭的事项，有这样一个信息据点，我觉得是一个比较大的成果。我现在觉得比较艰难的事情是，日本国民不经常提及有关慰安妇的事情。

　　关于慰安妇的报道有时也会受到部分议员的干预，例如当年安倍晋三、中川昭一等人就曾干预NHK(日本广播协会)的节目播放。

　　记者：来资料馆参观和查资料的大多是什么人？

　　西野瑠美子：一般市民，大学生，还有老师带学生参观。范围是很广的。

　　记者：右翼有来么？资料馆有没有右翼来闹事？

　　西野瑠美子：右翼也有来的，但他们是悄悄地来，不让我们知道，他们会把我们的相关情况拿回去，在互联网上、在博客上刊登。在资料馆内，没有遭到暴力冲击。但女性国际法庭那边，开庭的时候，会有右翼的人来集会，他们也会向我们邮箱里发抗议的邮件。

　　记者：日本财团法人“亚洲女性基金”，3月31日刚刚宣布解散。这个对“慰安妇”进行民间援助的组织，实际是政府主导成立的，但对慰安妇赔偿的资金来源是民间而非政府。你如何评价该基金会1995年成立以来所作的工作？

　　西野瑠美子：“基金”是做得比较失败的，因为很多慰安妇拒绝接受他们的赔偿金。基金会赔偿的对象以台湾、菲律宾、韩国为主，中国大陆和朝鲜没包含在里面。现在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他们没有做到，还是比较失败的。

　　记者：随着时间的流逝，慰安妇慢慢都死掉了，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少。你接下来会做哪些工作？

　　西野瑠美子：我觉得资料馆是传达历史记忆的地方。我对慰安妇诉讼的支援，现在基本都结束了，但资料馆还在，即便慰安妇一个一个都去世了，资料馆还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据点，对传达历史记忆和战争事实起到作用。我现在做的工作，是趁着慰安妇还没都去世的时候，推动日本政府对她们谢罪和赔偿，这是非常重要的运动。

　　采写／摄影：本报特派东京记者韩福东

　　邮箱：shenduduzhe＠126.com资料馆内场景：慰安妇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