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事情,好有一比:有人吃甘蔗,有人嚼渣,可是还有人,把那嚼过一次的残渣再捡起来,细细重嚼一遍——中国目前的某些电影和文学作品。
我是先看了《七剑》才看了黑泽明的《七武士》——看到三分之一处,就从沙发上蹿起来:徐克抄黑泽明。
我看了《寻枪》,一直细细品那箫声。我这么没有音乐细胞的人,连哼都哼不出来,就是一个暗暗的旋律在回奏、回奏。随即,非常破坏神话地,我遇到了黑泽明的《野良犬》,不由得苦笑。仿佛邂逅一个美如神仙的少年,倏忽来去,以为终其一生,他不过是惊鸿,偶然掠过我的生命。却忽然在街角认识一个中年微胖的男子,一式的眉眼,一样唇角微微含笑。便知道了,少年也是人间的人,于是上前客气搭话:“伯伯,我是您儿子的朋友……”
我不算太爱黑泽明的。《乱》我甚至没耐心看下去,却永远记得《罗生门》,我很可耻地睡着了,每一个醒来的片段,有大雨、镜头利剑一样穿入竹林,女子淡淡的云团一样的眉,莫明其妙的决斗,农夫破败的衣服……最后樵夫抱走了婴儿,大雨止息,阳光——《罗生门》明明是一部黑白片,屏幕上一片深深浅浅的黑白灰,恰似月球沙漠,但为什么我记忆中的片尾,却是八月骄阳,艳丽至不能逼视。我当然知道《罗生门》改编自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但以一个不伦的比喻形容就是:他拿了一颗芥川的精子,与自己的思想混合,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受精卵长为一个全新的婴儿。黑泽明是世上最强悍的母亲。
他一定深爱莎士比亚,因此一部一部戏,都是来自《李尔王》、《麦克白》……阅读对于他,一定有极大欣悦,他产生的新生命,不像爹不像娘,拥有自己独立的灵魂,都是开天辟地第一遭。
然而,有很多面熟的作品不是这样的。我少年时很迷恋《绝代双骄》,一对双生儿都是我倾慕的对象,长大后看到一本一本大仲马以双胞胎为主线的小说,《科西嘉兄弟》、《黑郁金香》、《铁面人》……咧嘴笑得很艰难,我不能无耻地认为大仲马“学习、借鉴或者致敬”古龙吧?
金庸笃信佛学,一向自信小说有佛教影响,但在《天龙八部》里我看到那么多罗马戏剧的悲情,阿紫受人蛊惑给萧峰下毒那一段,我简直没法不想到阿伽门农之死。
他们到底还是老一辈,镜鉴西方文学。但新一代的,可就没那么厚道,直接抄日本。而日本,原本就受西方文化甚深。最后就是天下文章一大抄了。
《小世界》有一个典故,一个教授忙中出错,原来要说“莎士比亚《暴风雨》对爱略特《荒原》的影响”,忙中出错,说反了,听众哗然。好教授,不慌不忙,说出一番计较来,“现在的读者哪一个不是先看《荒原》再看《暴风雨》,在读《暴风雨》时,怎么可能不受《荒原》的影响?”教授的话里有话,我现在终于能够一知半解。
这样的事情,好有一比:有人吃甘蔗,有人嚼渣,可是还有人,把那嚼过一次的残渣再捡起来,细细重嚼一遍——中国目前的某些电影和文学作品。
叶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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