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生第四次卖血已是腊月二十八了,走出医院大门,抬头看灰蒙蒙的天空飘起了雪花,陈道生没有了第一次卖血的那般兴奋,他感到身上有些冷,每根汗毛在棉袄里面竖了起来,上下牙齿格格地错动着,蹬上自行车骑过两个街口,身上才有了些温度,汗毛也软了下去。
陈道生嘴里支吾着,心却很虚,一个负债累累的人怎么好意思吃大鱼大内呢?他这样想着,身子就不由自主地侧过来,企图挡住秦大爷正对着年货的视线,这当然徒劳,陈道生付了红糖的钱,匆匆离去了。
已是早晨八点多钟了,76号院子里的男人们年关赶早出摊了,院子里空落落的,细碎的雪花面粉一样纷纷扬扬,所有的门都关着。陈道生用自行车前轮推开大院的门,车子还没架稳,拎起车架上的年货就往屋里冲,自行车倒了,他顾不上扶车,像拎着见不得人的赃物一样将年货放到了门后面。钱家珍还没出门,她正对着一面镜子仔细地化妆,对屋里的响动无动于衷,镜子里的钱家珍眉毛很弯眼神很亮,陈道生克制着做小偷的心情,很讨好地对钱家珍说,“我买了鱼,还有肉,年三十的菜差不多有好几样呢。”钱家珍的脸仍然正对着镜子,声音冷冷地说,“这么个破破烂烂的家,又欠了天债,能吃得下去吗?”陈道生说,“再怎么难,年还是要过的,年三十下午三点钟我就回来,团圆饭我来做。”钱家珍这时才歪过涂抹了许多脂粉的脸,脸在不太明亮的光线里,看上去像一个发酵得很充分的馒头,很饱满,她依旧冷冷地说,“这个年我不在家里过。”陈道生心里一下子凉了,“你去哪儿过年?去无锡你表姐家?”钱家珍说,“不,单位要加班,我要执行一项特殊任务。”陈道生急了,“钱家珍,你究竟想干什么?工作单位不说,干什么工作也不知道,年不在家过,还说是加班,连中央过年都放假,你什么单位比中央还要忙吗?”钱家珍很严肃地警告陈道生,“叫你不要乱打听,怎么就不长记性呢,你想坐牢呀!我的单位连省里市里都不敢管,没想到吧?你以为我跟你一样窝囊,告诉你吧,我一个月的工资比你风吹日晒卖糖葫芦两个月都要多。你没把小莉救出来,还被狗吃了良心的刘思昌骗走三十万,我不要花一分钱,小莉不出一年就能回来了,不相信是吧?那我们就走着瞧!”陈道生明显感到了钱家珍有问题,最起码是被什么人骗了,于是犟脾气上来了,“钱家珍,我不管你工作多么重要,年必须在家过,不然人家以为我们真的离婚了。”钱家珍站起来说,“你不是早就想离婚了吗?本来我是想年后跟你说的,既然你已经说出来了,那我就告诉你,离婚是肯定的,年初六民政局一上班,我们就去办手续。”陈道生说,“你不是说坚决不离婚的吗,怎么又改口了呢?你说话还算不算数?”钱家珍说,“这辈子跟你是没好日子过的,我受不了三圣街那一张张讨债的脸,受不了上门逼债的罪,在这条街上,我迟早是要被这些人的唾沫星淹死的,”说到这,她的脸上又严肃了起来,“我的工作也要求我必须离婚。”陈道生一听这荒诞不稽的理由,忍不住爆发了,“去你妈的狗屁工作,你给我滚!”说着随手摔碎了手里的碗,这是他第一次对钱家珍发火,也是第一次摔东西,当然也是最后一次。钱家珍平静地跨过地上的碎瓷片,走进了飘着雪花的院子,走到大门口,她又折回来,嘴里冒着热气对陈道生说,“家里的一根草我都不带走,都留给你。记住了,年初六一上班就办。”
钱家珍走了,陈道生追到院子里,他突然发现远去的钱家珍背影,相当陌生,像是从来就没见过,又像是外星球来的。吴奶奶挪动着碎乱的步子到院子里捣年糕,糯米面和好后揉了又揉,再用木模一压,一块又黏又韧的年糕就做好了,陈道生往年总是要做一些的,小莉最喜欢吃了,今年连年都过不下去,哪有心思做年糕呢,吴奶奶吃力地捣着年糕,语言很不连贯地问,“道生,没空做的话,我送一些给你。钱家珍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你呀,这辈子最倒霉的不是钱被骗女儿坐牢,你最倒霉的是没摊上个好老婆,家有贤妻胜有良田千亩,古人说的一点没错。”陈道生苦笑了笑,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从厨房里将插在草坯上的二百串冰糖葫芦扛出来,绑上车架,虽然头有些晕,还是出门了。出门前,他对吴奶奶说,“吴奶奶,年三十我要还你一百块钱的。”(5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