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用中国书法及武术元素的《行草》
刘振祥 摄
林怀民简介 台湾著名编舞家,现代舞团“云门舞集”的创办者。余秋雨教授的评价是:“若要开列一份被当今国际社会广泛接受的东方艺术家的名单,我想,在最前面的几个名字中,一定有林怀民……要赢得异地文明的鼓掌和喝彩并不难,难的是让人一见便成为他们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林怀民和‘云门舞集’,已经可以做到这样。”
2007年夏秋间,台湾“云门舞集”舞团在阔别14年后,要再次来到北京。
4月17日下午,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我应邀赶到其艺术总监林怀民先生下榻的房间。椅子对着沙发,是一番促膝而谈的格局。林先生面容瘦削,言语有节奏感。提起1993年那次来京观众热情的反应,他仍喜形于色。到京后,还特地去保利剧院看了一次。结果发现城郭已非。“这么多年没来,跟首演也没什么不同啦。”林怀民感慨着,做了一个不规则的手势。窗外青草满坡,惠风和畅,是个闲聊的好天气。
缘起:云门是个什么门?
话题开始前,先要给读者们介绍一下,云门是个什么门。
云门的全名,叫云门舞集,是一个现代舞团的名字,来自台湾。名字的来历很高古,也很中国。据《吕氏春秋》载,这是黄帝时代一种舞蹈的名字。五千年过去,舞容舞步难以寻觅,惟有名字供后来者回味。
云门的中国味道,不仅仅在舞团名字里。看看它排过的舞蹈罢:《白蛇传》、《九歌》、《红楼梦》、《水月》、《行草》,160多出舞作,大多与中国古典文学、民间故事、台湾历史等有深浅不一的渊源。云门目前有25位舞者。他们日常的训练包括京剧动作、太极导引、静坐、拳术、书法,这样的现代舞团,世界上颇难寻觅。
云门诞生于1973年春天。它是台湾第一个职业舞团,也是华语社会的第一个当代舞团。20年后,云门已经成为重量级的国际舞团,成为国际重要艺术节的常客。纽约、伦敦、柏林、东京、香港、墨尔本、莫斯科、圣保罗,均是云门常行经处。舞团在欧美亚澳各洲两百多个舞台上,演出超过1500场,屡获大奖殊荣。
经过两年的筹备,今年7月份,云门将再次来到北京。带来两套节目。一套叫做《白蛇传与云门精华》,另一套是全本《水月》。
问题来了:这两套节目将带给我们什么东西?
话当年:打破程式、重新和过的中国元素?
“今天的云门,和当年不一样了。不知道北京的观众看不看得习惯?”林怀民坐在沙发里,轻松笑着。
我问道:当年的云门,据说一身的中国符号,对不对?
“对的、对的。比如这次带来的《白蛇传》,1975年的作品,那时云门才两岁。当时的想法是:中国人看、中国人排,做中国人自己的现代舞,不再复制《天鹅湖》、《胡桃夹子》。我们就拿京剧表演做底子,从民间传说中找故事。到了90年代,我们的训练又加入了静坐,太极导引、拳术,90年代末,加入了书法。都是中国传统的东西。”
那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林怀民笑笑:“60年代时候,台湾的西化风特别厉害。全是西方的,就不会有自己的。看《蒙娜丽莎》时的时间感觉和看慢慢打开卷轴的中国画的时间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紫禁城和哥特式教堂是两码事。我们要对抗,要找回自己。”
他接着说:“舞蹈总要拿身体做原料,对不对?芭蕾舞的身体是往上蹦训练出来的,我们是蹲马步蹲出来的,自然就不同啦。我们为什么训练云手、书法?你会发现,它的哲学和精神和舞蹈是完全一致的,力道、留白、虚实以及对时间的感觉,包括特殊的8字形态!——世界上别的现代舞团是做不出来的。”
我接着问:那么,怎么区别于传统舞蹈的语言呢?毕竟是现代舞呀?
“我们不是把传统的手段直接拿来用。先打破,打破原有的程式和结构,剩下一地零碎的元素,然后再把这些元素重新组合起来,就形成了新的东西,形成了我们独特的舞蹈语言。——我们一直在寻找自己独特的语言,直到现在。”
我脑中突然出现了一首陕北信天游风味的叙事诗《王贵与李香香》的片段:
“捏一个你来捏一个我,
捏的就像活人脱。
摔碎了泥人再重和,
再捏一个你来再捏一个我;
哥哥身上有妹妹,
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这是云门的独特方法,还是我走神了?
“云门制造”的《红楼梦》和《白蛇传》
此刻,林怀民先生的例子解决了我的疑问——
“比如《红楼梦》。我们把它编成春夏秋冬四季,设置男舞者,一个叫‘出了园子的年轻人’,光头,披袈裟;一个叫‘园子里的年轻人’,穿条翠绿色的小裤子。有12个女子,身上披着有各种花卉的披风。从小说中拿来金陵十二钗的元素、出家前后的贾宝玉的元素,但跟小说的结构几乎完全不同。这是我们独特的舞蹈。”
“比如《白蛇传》。法海和青蛇白蛇上场,似乎还有自报家门式的亮相,法海有很愤怒的造型;各自的舞蹈动作里也吸取了不少京剧的手式、身段;白蛇用帘子把自己裹住,剩下半张顶在头上,象征着被压雷峰塔。这种道具的运用,也汲取了京剧道具的写意——但我们是把京剧的程式全打破的,让它变形、重组的。”
“一句话:我们用传统的手段,但完全是当代的表达。怎么做到?把程式全打破,把元素捡起来。不中不西,不今不古,就形成了我们自己。”
变化:放下、放下、再放下?
那么,刚才介绍的特点肯定是第一套节目《白蛇传与云门精华》中的了。那么,另一套节目《水月》,肯定体现了你说的“有变化”,对不对?
林先生点头称是:“我个人思维在变,云门舞者的身体也在改变。一言以蔽之,是放下。”
“我的改变是,用20年把文字从脑中洗掉。我是写小说出身的,刚开始总喜欢从历史和文学中找材料、架构,可是小说和舞蹈是两种逻辑,是犯冲的。文字总要求身体和技术手段服务于叙事。现在我要求演员在台上如同风拂杨柳,如一种自然现象一般。《水月》这个舞,主要找一种感觉,人的身体似乎80%都是水构成的?那么,要表现一种水一样的柔软和流动,人的身体要像水一样。水流满台,镜子,人起舞,就这些,足够了,可以了,不必讲故事。”
“另外,对于中国符号,也要放下。要进得去,出得来。早期比如《红楼梦》,满台都是中国符号,到《行草1》,《行草2》,《狂草》,就减掉很多,但还保留着中国武术的形态,背景还是中国书法的线条;到《风·影》,我们有意识做减法,古装、云手、兰花指,这些都没有,完全是现代的。但西方人看了说,这些我们做不来,还是中国的。为什么?因为有留白,有虚实,中国的美学味道去不掉。我翻不出中国文化这个如来佛的手掌心!哈哈!”
我说:脱下浮在外面的中国符号,转入更隽永的中国韵味、意境。我觉得是更中国化了,这可是中国传统最本质的东西,你看呢?
林先生称善。
为何做减法
下面承接的问题自然是:为什么要做减法呢?
“我年轻的时候,最喜欢殷商的铜器。因为它有力,重;最讨厌的是宋瓷。觉得太精致,没有生命力。可是,告诉你!我现在最喜欢的就是宋瓷!有一次台湾展出汝窑的瓷器,一排在那里,我看了,感觉非常干净、安静,什么都没说,似乎什么都说了。似乎有一种越小越能大的情怀。
所以你可以看到,前半截,云中君张牙舞爪,白蛇在情欲中挣扎;后半截,像宋代官窑瓷器一样,淡了。如《水月》之名,淡如水中之月。到结尾,音乐都没了,只有水流的声音,舞者还在水中缓缓起舞。”
唔,林先生,我却联想到禅。参禅的诗人,比如王维,总有一种万念简约为一,化绚烂于平淡的倾向……
“是的。我就是个佛教徒。每年要到印度菩提伽叶去。那里有相传佛曾经悟道的菩提树。在树下感觉就像回家一样。飞机、火车晚个6、7个小时,也不想着抱怨。我家门前有条河,我天天看着水流过,心里想着归零。”
那么,云门的舞中自然要受到佛法的影响喽?
“什么是舞蹈?《金刚经》的偈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舞蹈就是梦、幻、泡、影,所以,我往往白天排舞,晚上要看金庸的小说到凌晨很久,把脑子看昏沉,把今天的东西全忘掉,然后第二天从零开始。只有归零之后,把一切现有的东西全忘掉,你才会想:一个受过传统艺术形式训练过的身体,到底能干什么?比如,我们的舞者经过基本的训练,可以达到长时间的用一个脚站着,问题来了:一个脚站稳了后,我们能做什么?不然就是炫技。我用了两三个星期来找另一只脚用来干什么。”
回到命题:云门到底是什么?
先做加法,后做减法;走进中国符号,又走出来,不变的是中国传统的美学味道;佛法即舞蹈……一直聊到窗外夕阳拂柳。忽然想起余秋雨先生写林怀民的一篇文章。他到过林先生在台湾的住所——“每次都是喝浓茶、看淡水、说印度、诵《坛经》,轻轻悠悠,飘飘忽忽,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喝,什么也没有看,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诵。这便是贮有静池的山巅,这便是《吕氏春秋》中的云门。”云门是什么?应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