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在这个拐角上擦鞋了。
这个拐角是长沙一个文化单位的拐角。擦鞋的男人以为,从文化单位的拐角上拐来拐去的男人或女人,应该是有点文化的人。但他发现,坐在他前面的脚一伸的男人或女人,有文化的实在是太少了。
擦鞋的男人穿着迷彩服,一脸的憨厚。
我在等人。我借擦鞋来消磨时间。我有一句没一句地与他聊天。他也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我闲扯。
你一天能擦好多双鞋?
二十多双。
我看电视,有次电视中介绍郴州还是哪里一个二十几岁的男人一天能擦一百多双。
那是发宝,一百多双,只怕腰都会擦脱,手都会擦烂。要是天天那样擦,人都会擦疯。再说,哪有那么多人排着队等着他去擦?吹牛皮也不打草稿。
听说有些女的一天能擦五六十双?
女的,五六十双,有的还卖哩!
什么意思?
有的女人贱,十块二十块都愿意跟人上床。还有些男人也贱,下流。花一块钱坐在那些贱女人前面,看女人那两个肉砣砣甩来甩去。
那怎么看得见呢?
那些女人故意的,故意穿着低胸的衣服。
我感觉眼前这男人的憨厚里有着一些愤愤不平和一些因同行而生的嫉妒。我说,你别把那些擦鞋的女人说得太坏了,她们也和你一样,不容易。
有一段时间,搞运动,把那些乡下擦鞋的女人都赶走了。那阵子我每天都擦五六十双。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她们又开始农村包围城市了。
为了生存,大家都在钻山打洞。
有个男人,还是从那张文化的门里面出来的,在我这里擦过两次鞋,后来见对面有个骚女人,他就找那个骚女人擦鞋去了。那德行、看了恶心。后来,他又转过来,要我擦,说对面那女人老往他的袜子上擦,还用那粘满油污的手抓他的裤子。我说,我今天很累,不想擦鞋了。我叫那个男人走开。
我说你也怪,有钱不赚,跟什么都可以赌气,何必跟钱赌气呢?
他听了,放下擦鞋的刷子,望了我两眼,然后站起来说:你看我,也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大丈夫擦鞋,有所擦,有所不擦。
好,有所擦,有所不擦。
我有些意外,也有所触动,我给了他两块钱,比平时多了一倍,这不是钱的问题,但我还是用一块钱的方式表示了我的一份敬意。
再说另一个擦鞋的男人。
有一个地下通道,通往一个五星级的宾馆。
擦鞋的男人选择了一个下通道刚刚转弯的位置。他穿着牛仔裤,夹克衫。他嘴里含着一支烟,他擦鞋的箱子显得十分专业,单是鞋油就有十来种。刷子也大小不一。有趣的是,他箱子的旁边还专门做了一个放烟的小盒子。他说他每天要抽三包烟。
他帮我擦鞋,擦得十分从容。
擦了一层油,他说,莫急,要等油干一干。
在等油干的时候,他就抽烟。他最多也就四十来岁,他走出地下通道,只要不背擦鞋的箱子,谁都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实在是称得上一个“帅”。可以肯定,他的人生并不像擦鞋这个简单。
他说他今天很走运,擦的都是高级鞋。
他咳嗽,他旁边的一个女人,也是擦鞋的,就劝他少抽几支。他说他今天还只抽一包烟。他在尽量地控制。
他不紧不慢地帮我擦着。擦鞋的布是上等的绒布。擦完了,他还用手拦着前面的光,把我的鞋照了一照。这个动作有些经典。写到这里,我停下了笔,我模仿了一下,但还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描述,这说明我的文字工夫还没有他擦鞋那么纯熟。
有一种优雅的东西,在他的气质里。
有一种高贵的东西,在他的骨子里。
擦鞋的男人,这是我最近遇到的两个。两个男人,我都不敢轻视,两个男人,都在我的心里,占了相当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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