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由与安全之间

　　2007年4月16日上午大约10点钟，CNN打破常规报道了弗吉尼亚理工大学校园当天发生的第二起枪击案，当时说受害者可能有9个人。很快，这起导致33人死亡的枪击案成为全球瞩目的重大事件。人们在谴责、慰问的同时，也开始了社会制度反思。

有人从校园安全角度，有人从人权角度，有人从大学生心理健康角度，当然最多的反思和批评是关于美国枪支管理制度。为什么不禁止枪支？这恐怕是相当一部分人的疑问。要么放开，要么禁止，这是很多人本能的想法，也是在一个一元化的社会里很容易达到的结果。但是，在一个宪政的多元社会里，放开还是禁止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背后是一个自由与安全的永恒的悖论。

　　公民拥有枪支的权利

　　对于美国公民而言，拥有枪支是其固有的权利。直到1787年联邦政府建立之前，美国大陆是一片缺少秩序的土地，美国西部电影讲述的并非是完全虚构的故事。16世纪，当第一批欧洲人历尽艰辛来到美洲大陆后，他们面临着恶劣的自然环境以及当地印第安人的抗击，之后又是欧洲列强在北美大陆相互厮杀的战火。在缺少公共秩序保障的环境下，枪支对于这些开拓者的生存和发展而言具有重要意义。由于武器成为生存的必不可少的条件，所以一些政府提倡居民拥有武器。就是在此次枪击案发生的弗吉尼亚州，1623年当地政府禁止没有携带武器的当地居民出外旅行或者到田地去劳作。1631年，该州要求殖民地居民在星期天进行射击练习，并携带武器去教堂礼拜。1658年，该州要求每一家住户在家中都必须拥有一种可以使用的火器。同样，1644年，马萨诸塞州立法机构下令不仅是自由人，而且签有契约的仆人也必须拥有自己的武器，对于任何没有武装起来的公民将处以6先令的罚款。纽约州规定，每个城镇都需要常备武器，凡16岁~60岁之间的男子必须拥有武器。与此同时，各州组建民兵，逐步建立起全民皆兵的服役模式。对于流亡到这片土地上的那些叛逆者而言，个人拥有枪支以及组建地方民兵还具有反抗专制政府的意味。1776年，民兵在莱克星顿打响第一枪，拉开了美国独立战争的序幕。从某种程度上说，美国之所以能够获得独立和自由，与这些拥有枪支的人们为信念挺身而出是分不开的。由于战争中由民众组织起来的民兵起了重要作用，这使得拥有和使用枪支增加了神圣的意味。这项权利在宪法中得到了明确的体现。鉴于一些州的具体实践和强烈要求，美国建国之初就通过了宪法第二修正案，规定“管理良好的民兵是保障自由州的安全所必需的，因此人民持有和携带武器的权利不得侵犯”。据此，很多美国人认为，这条修正案保护的是个人的持枪权利，枪支管制是非法的。

　　限制枪支的争论

　　枪不仅可以用来自卫，有了枪，就可能有人拿枪杀人，正如有了菜刀就可能有人拿菜刀杀人一样。伴随着一些枪击案的出现，美国一些地方政府开始考虑限制枪支，20世纪30年代也曾一度出现联邦法律试图通过经济处罚的方式来限制枪支。但是，真正在联邦范围内对枪支购买和使用做出有效限制是到了20世纪60年代。20世纪60年代，美国发生了多起城市骚乱和枪击案。其中，1963年肯尼迪总统被刺杀、1968年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和参议员罗伯特·肯尼迪被刺杀尤为引起人们对枪支问题的关注。1965年，约翰逊总统向国会建议，主张强化枪支管制立法。1968年，他向国会提出建议，主张实施全国性的枪支登记，要求个人持有枪支必须拥有执照。同年，参众两院经过激烈辩论最终通过了《1968年枪支管制法》。该项法案规定：禁止跨州运输火器（手枪和长枪）、弹药给私人；禁止出售枪支给未成年人、吸毒者、精神病人以及已被认定为罪犯的人员；强化对于枪支经销商和收藏者的执照和档案管理等等。伴随着枪支管制的争论，美国社会逐渐形成了以全美步枪协会为代表的支持公民拥有枪支的团体和以手枪管制有限公司为代表的主张限制枪支的团体。成立于1871年的全美步枪协会是以捍卫宪法第二修正案为宗旨的反禁枪组织。他们认为，民众持有武器是宪法规定的不可随意剥夺的权利，枪支和犯罪没有必然联系，因此反对任何形式的枪支管制，主张严惩使用枪支犯罪的罪犯。成立于1974年的手枪管制有限公司是推动枪支管制的核心力量。该组织提醒人们关注校园枪击案，关注安全环境，要求枪支管制。他们认为宪法第二修正案确保的是“挑选出来的民兵”持有枪支的权利，也就是一种集体拥有的权利，而非私人持有和携带枪支的权利。但考虑到美国国情，他们并不主张取缔枪支，而是要求严格管理枪支的购买和使用。双方围绕枪支是否进行管制展开激烈的游说。虽然游说的目标是议会，但在民主制度下，国会议员必然要考虑选民的意见，因此双方展开广泛的宣传战。全美步枪协会提出一个家喻户晓的口号——“枪不杀人，人杀人”。他们制作了很多具有强大影响力的广告，主题基本上为：枪是弱者自卫的武器，枪能给人带来安全。手枪管制公司则借助枪击案的时机扩大宣传。上世纪80年代以后，该组织的人员数量和活动经费都有大幅度上升，同时还与执法和教育等其他机构结成同盟，协调行动，壮大自己的声势。在1986年美国国会关于枪支问题的讨论中，手枪管制有限公司赢得了警察执法机构的支持。值得一提的是，国内媒体常常把全美步枪协会妖魔化了。提到全美步枪协会，常常会提到该组织多么有钱，多么能影响国会，有意无意地暗示是资本家在操纵政治。有报道说，在2000年美国大选中，该协会捐助的160万美元，有92％给了共和党。且不说这样的表述很不准确——到底是个人捐的还是组织捐的、捐给了个人还是捐给了党派等等，即使该协会真的给共和党捐了近150万美元——这样做肯定违反了美国联邦竞选法，这对于每次大选双方各募集到的上亿美元的竞选资金而言，也算不得什么。其实，全美步枪协会最大的力量来自数千万普通的枪支拥有者。他们坚信自己的宪法权利，把枪作为自己的私有财产，认为自己能管好自己的枪。这有点类似于养犬者爱自己的狗，所以坚决反对限制养狗的政策。我们可能会反对步枪协会的立场，但是当我们有条件拥有自己喜爱的枪支以后，或许立场就会改变。自由与安全的悖论当我们了解了普通美国人对枪支的态度，就不会在校园枪声再次响起的时候简单地责问美国政府“为什么不禁枪”了。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其实人类社会常常面临这样复杂的问题。正如9·11之后人类社会面临的问题，到底要更多的自由，还是更多的安全。人们渴望自由而推动了社会开放，但社会开放可能为犯罪留下了空间。在自由与安全之间，人类找不到一个完美的答案，正如在效率和公平之间找不到完美的答案一样。无论是追求绝对自由还是绝对安全，绝对效率还是绝对公平，完美主义者到头来可能都面临一场噩梦。在持续了将近一个世纪的争论之后，美国人在枪支管制方面算是找到了一个符合美国国情的折中的方案，即对枪支的购买和持有做出一定程度的限制。比如，在康涅狄格州，公民买枪需要预先登记和严格的身份证明，新移民还需要有两人以上担保。在纽约，公共场所不得持枪，2004年有一次地铁停运，就是因为地铁里发现有人持枪。也许，在这次枪击案之后，美国人会利用高科技对枪支做出进一步限制。当然，也有可能由于枪击案实在太多太令人恐慌，美国人终于有一天多数同意禁枪。但是，无论结果如何，这是美国人民的选择，至少，我们作为旁观者不敢轻易得出结论说该不该禁止。任何一个制度的改进都可能伤害一部分人。面对自由与安全、效率与公平这样的永恒的悖论，我们不应当感情冲动走向一个极端，而是要认真想一想，这个制度有多大的改进空间，在不同的利益团体之间，平衡点在哪里。（作者系北京邮电大学文法学院教师、法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