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殷俊/西安报道
终南山的隐士们
“我们山上的师父们,那才是真修行”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终南何有,有纪有堂”。
《诗经·国风》所说的终南山,又称南山,在上古时期所指的范围可大可小,可以用来指今天的秦岭,也可以延伸到乔戈里峰。而现在所说的终南山,指的是在西安南面40公里左右的系列山峦。
在很长一段时间,因为临近长安,而又深邃幽静,终南山便是高人隐士们隐居的最佳场所。“终南捷径”这个成语便出自此处。同时,这里还是中国道教的发源地和中国佛教的第二策源地,从长安自山脚,分布着众多名观古刹。
而到了现代,终南山又因山中的众多隐居潜修者而知名。近代四大高僧之二印光、虚云都曾在此隐居。著名佛教居士高鹤年在《名山游访记》中称赞说:“名山修道,终南为冠。”
不再安静的楼观台
3月中旬,《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来到了西安西南70公里处的楼观台,这里是传说中老子传授道德经的地方。楼观台的住持是中国道教协会会长任法融,但是他现在不在观里,而在西安的八仙宫,忙着筹备道教论坛。记者见到他时,任道长正和许多人谈话,据说午饭都没顾上吃。
楼观台也是一样的繁忙,因为次日是老子诞辰,这里正在举行庙会。山脚的街上和公园里摆满了小摊,观门口则有许多乞讨者。
记者沿山路一直登到山顶的炼丹炉,据说这里是老子炼丹得道的地方。根据《空谷幽兰》一书记载,十多年前这里的主事是一位姓苏的女道长。现在,小小的祠堂里站着的是一位男道长。记者问起苏道长,他激动地说“走了!走了!”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屋里的烟气实在太重,他眼里流着泪水。
而祠堂边卖香火的谭姓村民告诉记者,苏道长多年前便到山下休养,已经去世。现在这位道长是山下派来接替她的。
记者问起山里是否还有独自居住的道长,他指着远处的一间茅屋说,以前那间屋子里有人住,现在都搬到山下了。
确实,这里太热闹了,不像是能找到隐士的地方。
在下山的路上,红旗站的茶棚,记者遇到一位上山的道长。他自我介绍姓赵,已经出家十几年,以前在汉中,后来到这里的东台居住。
记者问他是否经常在山中隐居。 “我一直住在山中。”他回答说。
“那您有多少时间是一个人隐居呢?”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在房里,你不是吗?”他狡黠地笑着说。然后起身走了。
“我只是在照管这座庙”
南五台在西安以南35公里处,因为有五座山峰而得名,当地村民索性称之为“五台山”。在南五台的山谷中,居住着许多佛教出家人,他们或独自、或三五人居住在简陋的房屋甚至山洞中,他们的住所有一个共同的名称——“茅蓬”。
记者从山下向上攀登,经过了诸多寺庙遗址和印光大师的灵塔,登上主峰观音台后再越过山向下走,就到了茅蓬分布的后山。在满山黛色的森林中,散布着一株株桃花,还有隐约可见的茅蓬。
走了一段路之后,一座小山峰上出现一座比较宏伟的建筑,牌匾上写着“兜率台”。往下有一段陡长的台阶,向下可以看到松林中有几间简陋的瓦房,门前晾着几件僧衣。这就是著名的“大茅蓬”。
这座建筑最早修建于公元6世纪,正式的名字叫“西林禅寺”。因为开始是用茅草所建—— 直到20年前还是这样,俗称“大茅蓬”,相应的,山下另一座比较有名的净土茅蓬被称为“小茅蓬”。
“大茅蓬”关着门,而且从外面上了锁,两边写着“游客止步,谢绝参观”。
记者正在犹豫时,山后走来一位法师,看到记者腕上戴着念珠,他打开门带记者进去,并请来了宝胜法师。
16年前,美国作家比尔·波特来访的时候,宝胜法师还刚出家三年。后来比尔·波特在他书中写道:“我被他的真诚和纯朴所打动,希望有更多的人对他们自己和别人像宝胜一样诚实。”
时隔多年,当记者提到波特,宝胜已经记不清楚这个美国大胡子了。但是他还是和当年一样纯朴。更有意思的是,对于记者提出的“您如何修行”这个问题,他的回答和波特当年记录的一字不差:“我不怎么修行,我只是在照管这座庙。”
照管这座庙并不容易。停车场附近德培山庄的老板王先生是“大茅蓬”监院宝珠法师的皈依弟子,一直住在山下的南五台村。他回忆说,“文革”前“大茅蓬”住着50多位出家人,“文革”时造反派把他们以及其他茅蓬的出家人都赶下山,编成一个“羁留队”,类似劳动改造性质。
“我的师爷(宝珠法师的师父)开始还被抓起来了,放出来之后,因为他身体不好,没法劳动,就让他住到‘大茅蓬’,看看山,替村民看看羊,算六分工。那时山上就他一个人。”他说。
“大茅蓬”的建筑那时候也差不多都毁掉了。落实宗教政策以后,陆续有出家人回来居住,并修筑茅蓬。开始的时候山上还不通公路,所有的材料都要从山下一趟趟背上去,其艰辛可想而知。
即使是今天,公路也只修到前山的半山腰。后山诸多茅蓬的生活用品,都要从停车场背到山顶,再从后山背下去。
可能也正因为道路偏僻,这里才给隐士们留下了一点清静的空间。
终南山最美的茅蓬
从“大茅蓬”继续向下走,陆续路过几个茅蓬,但都锁着门。后来一位法师告诉记者,山上的隐士有长期居住的,也有的只住几个月或者几年,然后就会去其他地方隐修,临走时遇到合适的人就把茅蓬交给他。也有人会把钥匙挂在门上,谁来了就可以进去住。
据村民介绍,现在在山中住的最久的是“小茅蓬”里的乘波师太,她至少已经住了28年。
而乘波的两位师父—— 慧因师太和慧圆师太,在这里住的时间更长。据乘波师太介绍,这两位师太都是解放前的大家闺秀,受过高等教育,三四十年代便出家了。两位师太都是东北人,1955年在北京开会时结识,一起寻找地方隐修。开始两个人意见并不一致,争论之后决定边走边看,来到南五台后一看,“就是这儿了!”
原来居住在这里的东北籍僧人龙照法师把茅蓬让给她们,自己搬到嘉五台去了。两位师太就一直居住在这里,直到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先后圆寂。
据王老板介绍,“文革”时两位师太也被赶到了“羁留队”,但后来管得松了,她们又偷偷跑回“小茅蓬”。1975年,家在西安的乘波跟朋友一起来看望慧因师太,像她的师父们20年前一样,她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地方。
“开始我是定期来住一段时间,给师父们干活,过了几年就正式出家住下了。”她回忆说。
“您下过山吗?”记者问她。
“开始几年师父就把门给锁上了,根本不让出去。后来也就是定期下去背东西。还有就是师父圆寂的时候,因为这里太小,没法做法事,所以下去了一段时间。”她对记者说。
谈话的时候,她坐在院里的一颗苹果树下。院内还有几棵桃树,粉红的桃花开得正艳。远处的山上,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朦胧的月光照在桃花和屋后的清泉上,非常诗意。
很多来过终南山的人都称赞这里是“最美的茅蓬”。
“小茅蓬”现在住着三位尼师,乘波师姐妹和她的一个徒弟。房屋就是佛堂、卧室和厨房。记者看到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佛堂内更是一尘不染,各种器具和书籍摆放整齐。厨房墙上还挂着一口钟——据山下的法师介绍,她们虽然只有三个人,但是每天都按时敲钟上堂,一丝不苟地遵从寺庙的规矩。
“我比我师父差远了。师父每天除了干活都在做功课。除了念佛,每天还念七遍法华经。我的精进差多了。”说起这话,乘波师父微微低下了头。
“师父在的时候,有任何财物都及时施舍出去,自己只有一件袈裟。我现在有些个人的东西还舍不得送出去。”她又说。
除了三位法师,这个小院里的居民还有一条狗。
“怕有陌生人来,”乘波对记者说,“还有,山里有野兽,熊啊,野猪啊,羚牛啊,有狗叫它们就不敢闯进来了。”
记者离开小茅蓬的时候,两位师太一再挽留记者和同行的明涤法师(记者在路上邂逅的)吃完饭再走。因为天色已晚,我们谢绝了她们的好意。乘波师父便硬塞给我们一大包水果和面包,还挑了两根木杖。
苹果师父和正明法师
离开“小茅蓬”不久,天渐渐黑了下来。在重山掩映和密林遮蔽之下,月色也很昏暗。在回前山的路上,记者遇到一位回茅蓬的法师。他背着一个几乎一人高的大筐,装满了各种水果,看上去似乎随时会被压倒。他身后跟着一只黑黄色的大狗,样子很温和。
回到山下的紫竹林,向客堂的宽训法师说起此事,法师甚为惊讶:“他怎么都背回去了,因为天太晚了吗?”
他向记者介绍,这位法师每次从前山背一筐水果回去,路上碰到行人和茅蓬就留下一些,一般回到住处,大筐就空空如也了,大家都戏称他“苹果师父”。
这位“苹果师父”住在“小茅蓬”下面不远,再往下,是宝胜法师曾经住过的清凉茅蓬,再往山里走,还有几十个茅蓬。
其中一个茅蓬住着正明法师。他刚搬过来不久,一个人住,自己挑水,自己种菜。因为很久没理发,刚开始记者还以为他是个村民。
“现在的茅蓬已经不是茅蓬了,天天有人来,哪里静得下来。”他对记者抱怨说,“那个美国人(比尔·波特)我见过,人挺好,但是这书写的不好,搞得大家都跑过来看茅蓬。”
他抱怨的事情还很多,比如有人非要拍他种的萝卜,比如以前在衡山空气太潮湿,比如为什么出家人要养狗呢?
“不过住了这么多地方,还是这里最好!”他最后总结说。
因为不愿意被人知道,他坚决不让记者给他拍照。明涤法师提出用自己的手机跟他合影,他才同意。记者拍完之后,他拿过来反复地看,有点羞涩地说:“我还是第一次照相呢”。
下山的公交车已经没有了,记者搭王先生的摩托车下山。在蜿蜒的山路上,他一直讲着他师父的各种事迹。同时抱怨现在许多寺庙太世俗化了。“我们山上的师父们,那才是真修行!”他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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