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南方人物周刊 作者:张欢 选稿:施卿 毒品、谎言和纪录片
两个38岁的男人,一个是纪录片导演,一个是吸毒者,当他用镜头穿透了他的“外衣”时,他自己也现出了底牌
司徒:
你好!
首先很感谢你不远千里来看我,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我都很高兴。
今天开庭你已看到,结果如何,谁都无法预料。总的来说,对你这位朋友,我或许今生无法与你相处。如有来世,我们再续友情。
渴望你能把我的一切告诉我的亲人,来世再作他们的儿子!
在新年来临之际,祝你工作顺利,前途似锦,万事如意。代我问候阿美好!
马上过年了,能否帮我留点生活费。
谢谢。
友阿龙
字很凌乱,写在一张白色的信纸上,被揉成一个纸团。
他送出这张信纸的时候,我就在现场——看守所通往法庭的路上,见证了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之间也许是今生最后的交流。
阿龙,男,38岁,2006年4月在云南省X市被捕,罪名是运输毒品,边防战士从中巴车上他的书包里搜出了海洛因,三包,680克。
司徒,男,四川人,38岁。新生代纪录片导演,曾获得香港国际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奖”。
四年前,司徒和阿龙在一个偶然的场合结识了,同时认识的还有阿龙的女朋友阿美。
他是一个纪录片导演,家庭幸福的城市中产阶级。
他们是一对吸毒的情侣,靠偷窃和卖散包毒品维生。
他和他们都生活在同一个城市。
他企图“好心”地干涉他们的生活,未果。
他们经常会向他寻求经济上的帮助。
他会给他们钱,每次不会超过200块。这是他给自己定的规矩。
每次,他都会拍摄他与他们之间发生的故事。
他们一再声称他是他们“惟一”的朋友。但他并不认可。
……
一
好像是我想办法给里面打了电话,也许是他,也许是管教接的电话,告诉他,我来了。
几小时后,有人敲宾馆房间的门。他竟然来了,如约而来。
进门后,他一言不发。有一个细节记得非常清楚,他手插在上衣口袋,一直没拿出来……
他怎么会出现在我的面前?这就是阿龙给我留下的印象。
四年了,一直有出乎我意料的故事发生。
这个快四十岁的中年导演对着我,喋喋不休地讲着他昨晚的梦。
2007年1月底,我和司徒来到了云南省X市,先从广州飞到昆明,然后再转汽车到X市。
一年前,阿龙和我们走着同样的路。
他来了,可没能回去。
涉嫌运输毒品,阿龙已经被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一审宣判为死刑,现在要迎来二审判决。
“哗啦,哗啦”的声音从远及近,这是死刑犯脚镣摩擦地面的声音,在雨后的X市看守所,听起来清脆而惊悚。不到100米的地方一个中队的武警战士正在跑操,“一二一”的口令喊得震天响。
门开了,出来两个中年汉子,带着脚镣,没有阿龙。
法警马上把他们带上警车,押往几百米以外的法庭。因为装修,法庭临时设在了公安局的食堂。
二
2004年5月,阿龙和司徒第一次见面。地点是广州火车站旁的一个烂尾楼。
破旧的楼房,窗户残破不全。紧贴着铁路,轰隆隆的火车声经常性地敲打着耳膜。没有水电,遍地是大小便和注射过的针管,炎热的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
里面的人都是“白粉仔”,没钱,基本上靠偷抢过活,注射器里的白色粉末是活着的惟一理由。面无血色,瘦,漠然地注视着“入侵者”司徒。
阿龙大概有几十万存款,来路不明。还有一个固定的女朋友,阿美。
在人群当中,阿龙的气质显得格外不同,明显有一种众人中心的味道。他指挥着这些人,个别实在潦倒的还会给几块钱让他们买吃的,甚至会带得了AIDS的白粉仔去医院。
所谓的“草根精英”也许就是这样吧,这一点吸引了司徒,他开始用摄像机记录下他们交往的历史。
三
阿龙就要出来了,脚镣摩擦地面的“哗啦”声越来越响。天空还下着雨,我们守在看守所的正门外已经两个多小时了。
门开了,他出来了。
司徒迎了上去,阿龙很平静,没有我想象的激动,两个人简单说了点什么。阿龙上车后从囚服的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纸团,想扔给我们,可没能扔出来。
两天前,我们来到昆明,司徒动用了能想到的一切关系努力想对阿龙做一个采访,面对面的。
但是现在我们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各方面的态度礼貌而一致:涉及到二审,可能不太方便。
采访阿龙似乎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司徒突然想起一个电话号码,号码的主人曾经给他发短信通知他阿龙开庭的时间,对方自称是看守所的指导员。
雨停了,天空逐渐放晴。司徒开始拨这个号码。
四
阿美是阿龙的伴儿,刀锋一样爱恨的女人。现在看来,只能说是曾经固定的女朋友。
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7年,分分合合闹了很多次。
阿龙曾经入狱三年,阿美等了三年。
两个人在广州认识、相爱、一起吸毒一起骗钱,在这个充满了欲望的城市四处游荡。
她怀过一个孩子,男的,流了。
要不是家里的影响,我不会来到广州。家里什么也不缺。
刚来广州在一家大排档打工,一个月500块钱,太累了,从小身体不好,有哮喘。后来就去夜总会,做主任啊,经理啊。
我们要等客人走光了才可以下班。到家就过了十二点了,我和他是楼上楼下,我回来得晚会吵到他。他找我理论,就这么认识了。
他判了三年,我就等了三年。
什么东西能有十全十美的?人都有犯错的时候。这次把他抓了是一件好事不是一件坏事,我愿意去等。希望用自己的一份真心一份真情来挽救他。
在我的观念里,只要他对我好,关心我(就够了)。我觉得他本质不差。只要能把那东西戒掉,应该是个不错的人。
我觉得自己一直在痛苦里面挣扎。究竟是分手还是不分手。不分手,我又受不了那种折磨;分手,我又苦苦等了这么三年。
可能真是命中注定,我逃不过这一劫。
五
岔路口的一个川菜店。
王强坐在酒桌对面,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脸黑红黑红,说话瓮声瓮气,高大黑壮,开一个右舵的丰田。
他是那个号码的主人。他真的是看守所的指导员。
“阿龙这个人在里面还是可以的,没怎么闹过事,挺仗义。他打过一次架,我们关了他禁闭。他都已经到今天这个地步了,说实话日子不多了。我给他家里人打电话,这时候了我们也会替犯人考虑的。可他家里人死活就是不来。
他说他就你这么一个朋友,说是记者。我就给你们联系,没想到你们非亲非故的,还真来了。
至于见面采访,我也明白你们的意思,但他现在是死刑犯,确实是不方便。
我看看在不违反规定的前提下有没什么别的办法。
千辛万苦找了这么多关系,最终的问题在这里似乎解决了。
六
一个深夜,司徒接到阿美的电话,说阿龙出事了,今晚你一定要来。等司徒带着摄像机从郊区番禺打车20多公里见到这对夫妻时,阿龙泣不成声。
把我头打得,全身是软的。要不是吞了刀片,他们不会放我,至少判我四年。把我身上2800块钱收得一分钱都没有,这帮逼太黑了。
我刚才吐血了。他让我写个保证,先自己出去,去医院医疗,做手术。治愈后,回本派出所报到。
听老婆说,你从番禺过来。我眼泪涮地一下掉下来了,真的。
我买了两块刀片,一块放在家里刮胡子用,另一块我就放在身上,刚好今天用上。我连纸全吞下去了,还有一小片,在我脚心。
司徒急了,催他去医院,又给了他200块钱。
第二天,阿龙吐了血。随后买了韭菜,烫了烫开水就直接吞下去,为的是能把肚子里的刀片绕起来,拉出去。
一把一把的生韭菜,揉成一团一团的咽下去,足有一斤多。
七
X市公安局的食堂里,弥漫着一股午餐的味道,我能闻出来中午一定炒了辣椒。因为地方法院在重新修建,现在这里是省高级人民法院开庭的地点。
我们终于明白了阿龙是什么罪名——运输毒品罪。
2006年4月,广州的一个老板给他一个包裹,让他送到X市,然后再带东西回去。接头的两个新疆女人给他新买了一个包,在X市到昆明必经的大桥上,阿龙被边防战士查出包内藏有毒品,680克。
对以上过程,阿龙供认不讳,但他反复强调他是不知道里面有夹层,而夹层里有海洛因。
作为控方的检察院显然不这么认为:
“现在交通物流业这么发达,为什么一个包裹要你带到X市?成本太大了!
“为什么检查时,你的神色非常慌张?
“680克,相当于一斤三两,一个包加了这么大的分量,你就没有察觉么?
“云南是什么地方?X市又是什么地方?你来这里只是为了带东西过来,怎么可能?”
阿龙的律师(死刑犯如果自己不请,由法院指定)进行了反驳,我印象最深的是:“X市是一个四季如春、人民安居乐业、社会和谐的地方,不是毒品集散地!”
司徒又留了500块钱,再过两个星期,就要过年了。
八
阿美还是走了,离开了广州,一个让她充满爱恨情仇的城市。
她嫁给一个长途司机,跑西北某个省份和广州之间的长途,家不在广州。
走之前,她最后一次约了司徒。
年三十下午,我们俩吵了一架,吵了一下午。晚上回来家里,煮点面条,买了半只鸡,就这么过了。
大年初一就不见了,他临走的时候,把(我)钱包里的钱掏得空空的,一分钱都没留。
他把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甚至自己的亲人,心都伤透了。他跟我说吞刀片,第二天,我看出是假的——你来了,他用那个针管从自己身上抽了血,含在嘴里。
哼,他那个演技很好的,你不觉得他演技一向都很好的,他应该去当个演员,不当演员可惜了。
现在恨不恨都那样,恨也改变不了什么。
司徒告诉我,就算是阿美的话,你也不要全信,可能也会有一半是假的。
九
我们还是和阿龙取得了联系,王强没有食言,但是也打了折扣——面对面的采访没有能做到,但是可以帮我们传问题进去,阿龙书面回答。
这可能是他的遗书。
司徒、张欢:
你们好!首先,我很感谢你们!或许我们已经没有机会见面了,不管你们出于什么目的,我从内心感谢你们。毕竟我们处于不同的环境之中,各自有自己涉身出(处)世的方法,内心也各不相同。对于你们提出的问题,我会向你们一一解答。
一、你们看过我的片子,感觉到我是一条“汉子”。我个人认为,我不是的。只是由于社会的环境及接触的人和事情历练了我。所以说正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二、回首三十八年,我遗憾的事是离家出走。到现在才感觉到“有家的感觉真好”。更遗憾的是人生道路我选择了“捷径”。
三、我不信命。做(作)为人,其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机遇是一方面,其他的可自己争取。命运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
四、对于司徒对我的帮助,或许是对我的惋惜。因为这世上没有无原(缘)无故的好,也没有无原(缘)无故的坏。如果从司徒的工作角度来看,他是在利用我。如果从个人感情来看,司徒是个重情义、事业心强的真正朋友,但不知他是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因为我们看任何事情,都要站在不同的角度看事情。
五、我现在的处境,对于这部片子来说,肯定的一句,已是故事的结束。因为我答应了司徒,我会把这个故事划上一个句号。但我没有想到故事的结局是如此的结果。我很遗憾,也很无奈。因为此案由始至终的真相就是我在庭审中所陈述的事实。我本以为是我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好好做人,为这个故事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但老天弄人,也许让你们失望,我祝望司徒能把这部片子彻底完成。
六、除了司徒,我没有通知过任何人,也没有求过任何人。因为我的目的,并不是说让司徒帮我,我的主要目的是让司徒知道我的情况。
以上是我能回答的你们的提问,不知道你们是否感到满意。
司徒你好,见信如面。
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很无奈。因为没有人帮我。再过三个月,或许我会离开这个世界,另一个世界是好是坏,我无法预料。只望你能打电话到我家里,安慰我的双亲。告诉他们不孝儿来世再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并代我向阿美问好!来世再弥补以前对她欠缺的情。她是我一生中最爱的女人,再(在)此,我祝愿她有一个好的归宿,永远幸福!
……
最后祝你们新年愉快,在新的一年里龙马精神,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写信人:阿龙草于25#
07.2.2
十
回程路上我们坐的是中巴。车上有两个抱着婴儿的少妇,我旁边是一位白种人模样的中年人。
很紧张,因为当地公安说,这两种人是德宏禁毒的重点关注对象。
中途停在大桥接受检查,不到一年前,阿龙就是在这里被查出携带毒品被捕的。
一脸稚气的边防战士进车盘查证件,背着56式半自动步枪,看到我身份证眉头一紧。
“广州的?”
“嗯。”
“来X市做什么?”
“采访。”
“采访什么?”
“贩毒的。”
我漫不经心的回答吸引了全车人的目光,小战士下意识提了提枪,“拿你的工作证。”
旁边是一辆X市开往昆明的大巴,已经被其他战士勒令开进检查站,乘客列队成一排,所有的行李被打开,缉毒犬一个包裹一个包裹地闻过去。
我猜想,这车上的几十个人里,会不会有另一个阿龙……
尾声
直到今天,我还是不能理解阿龙的生活。
少部分人看过这部名为《龙哥》的纪录片。我参与过一次小范围的放映,放完后,会场很安静。
司徒打电话把阿龙一审的消息告诉了阿美,女人很平静。
2007年的4月,我又来到了云南,采访的内容和毒品不再有关。司徒在地球那端做芝加哥纪录片节的评委。
他给我发来一条短信:阿龙被改判死缓。
(陈海、江华、赵佳月对本文亦有贡献,特此致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