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强暴的多米诺残局

　　和佳佳见面是在北京夏日的一个午后，海淀区小有名气的雕刻时光。我习惯性地早到了，坐在门对面的椅子上，端详每一位进门的女孩。然后，佳佳就出现了，怯怯地向我微笑打招呼。

　　当我告诉她，访谈是想了解恋爱中的冲突和暴力，她沉思了片刻，开始讲述她和洋洋的故事。

　　分离前夜

　　那一晚，佳佳是背着父母出门的，明天，她就要启程，追逐大学生活，今晚，她要去向落榜的男友洋洋告别。

　　去洋洋的宿舍时，佳佳的心情既忐忑又兴奋。一边不停地编造各种可以向父母蒙混过关的理由，一边设想洋洋因为看到她惊喜而感动的样子。她甚至设计了无数说“再见”的场景：抱头痛哭、拥抱、亲吻都在图景之中，然而那一晚的经历却是她没有想到的。

　　推开门，偌大的宿舍黑黢黢的，洋洋缩在窗户旁边的凳子上，没有开灯。

　　“洋洋……”佳佳打开灯，走近时发现他醉了，窗台上地板上散乱着好几只啤酒瓶，有两只还被摔得粉碎，踩上去吱嘎作响。

　　佳佳想将洋洋拖到床上，但没有成功：“看你这样子，我还是走吧。”可是，洋洋猛地一拉，佳佳跌坐在他的腿上，他口中喃喃地说：“不让你走！”佳佳动不了，酒气熏天的味道不断袭来。两人拥抱了良久，佳佳想，如果洋洋不醉，这就是完美的告别了。她微微将身体朝外面抽一抽：“我是从家里偷偷溜出来的。”洋洋似乎突然从梦中醒来一样，将佳佳抱得更紧：“不行！”佳佳想努力解释，回去晚了不知如何向父母交代，洋洋却置若罔闻。

　　佳佳开始惊慌，推不开躲不开，用不上一点力气，佳佳拼命挣扎，可却招致洋洋更紧密的包围。“不！不要”佳佳试图拳打脚踢，洋洋觉得疼了，暴怒起来，咆哮着：“你不想跟我，那你要跟谁？难道留给你的大学同学吗？我知道，你就是瞧不起我，你考上了，我没考上……”说着将佳佳举起来，朝床上一扔，整个人就扑了上去……

　　笔记按：佳佳的第一次是在她不情愿且没有准备的情形下发生的，这一经历符合国外社会学研究的描述：男生的第一次性经验通常是积极正面的，然而女生的第一次性经验却常常是负面并复杂的。

　　洋洋没有尊重佳佳的意愿，采取了强迫行为，这是导致佳佳经验复杂且负面的原因。约会强暴是强迫性性行为中最严重的一种，也包括情节相对较轻的“不愿意和或被强迫的拥抱、亲吻和爱抚”和“试图性强暴（没有达成）”等。相关研究显示，大学女生遭遇强迫性性行为最多来自男友、同学和熟人；另一项对于性骚扰的研究表明，在被调查的169名女性中，6.91％的人明确表示，她们在恋爱关系中经历了“不情愿”的性行为。从这个角度来看，佳佳的故事并非个别。

　　真心话大冒险

　　佳佳住在一个六人宿舍里，大家很快混熟了，按照年龄排序，佳佳排行老五。每夜的恳谈会上，女孩子们叽叽喳喳交换高中时的恋爱信息，佳佳总是默不作声，被其他女孩子们追问时，她就一口咬定，没有。

　　有时看着大腿那一块青紫逐渐变淡，佳佳心里十二万分后悔不该去跟洋洋告别；有时听女孩子们述说对爱情的美好向往，佳佳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仿佛她们都还是纯洁的，但自己已经不是了；有时她想问大家有没有性经验，又很怕一开口，别人的话锋就都指向她，问个不休。

　　有一夜，恳谈会突然就从纯情变得火爆起来，心直口快的老三建议来个“真心话大冒险”：每个人必须交代自己是不是处女，如果是，对第一次有何向往？如果不是，第一次是怎样的经验？

　　一开始，躺在床上的佳佳既紧张又好奇，期待别人讲出一点和自己有所共鸣的故事，可当人人都纷纷表白自己是处女，就连最坦率的老三也说明她最亲密的接触也没有到达这一程度，佳佳感到分外失望，甚至对于“鲜花、蜡烛和宾馆套房”的重复描述感到分外反感。

　　等到大家想让佳佳交代清楚的时候，佳佳努力地轻描淡写：“当然是了，连男朋友都没有，怎么会不是？第一次嘛，最好还是洞房花烛夜啦！”

　　女孩子们一阵哄笑，嘲笑佳佳“老古董”，佳佳苦笑一下，庆幸灯已经熄了，没人能看到她的表情。她摇摇头，努力想将那一夜的画面赶出自己的脑海，心中又一次涌上对于洋洋不可遏制的怨恨。

　　笔记按：西方对于年轻人性行为的研究，尤其强调“consent”（双方同意）这个概念，如果缺乏一方的consent，性行为本身就带有强迫性的意味。佳佳以为，自己的难过是来自“不再是处女”，甚至认为自己也有“处女情结”，实际上并非如此。她并不像掩饰的那样，认为只有“洞房花烛”才是最美好的初次性爱。她认为，只要两情相悦，双方有很深的交往的远景，都是可以接受的。

　　佳佳难过的根源在于，第一次性行为发生在她完全没有准备、并没有给予consent的前提下，而且在她已经多次拒绝的情况下，她的意愿完全没有被尊重。这里也要关注到“同辈压力”对于青年人性观念、性态度的影响。在20岁左右的年轻男女之中，比较常见的情形是，男生受到来自同辈的压力，极力想摆脱“处男”身份，然而女生受到来自同辈的压力，极力想掩盖自己不再是“处女”的事实。

　　洋洋突然跪下来

　　一天，佳佳刚回到宿舍，女孩子们全部神秘兮兮地拥了上来：“还说没有男朋友，赶快老实交代！”她们摇晃着一大束从异地快递来的玫瑰花。佳佳一看到卡片，就知道是洋洋寄的。她一把将卡片扯下来，将花朝她们手里一塞，说，“谁要就拿去，不然我就扔垃圾桶了！”她连卡片没打开就撕了，扔了。她知道，那么多天来，她电话也不接，短信也不回，洋洋是有点急了，不过对于“对不起”那种老调重弹，她也没有兴趣。

　　快过节了，六个女生打扮整齐准备“横扫”北京城。一下宿舍楼，佳佳就看到洋洋站在那里。佳佳刚想躲开，洋洋一个健步上来拉住她：“我有话跟你说！”

　　女孩子们兴奋地围上来：“哇！你男朋友这么帅？”佳佳想将她们赶开，说：“等我5分钟，我和他说句话！”又转过脸来：“赶紧说，我还有事！”

　　洋洋突然跪了下来：“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佳佳有点局促不安，宿舍楼下人来人往，路过的人目光不可避免地扫射过来。她很不耐烦：“你先站起来再说！”

　　接下来的长假，洋洋时时赔着小心：陪她逛商场，佳佳多看几眼什么衣服，洋洋立刻就买；渴了买水；饿了立刻进她喜欢的饭店；洋洋还顺带讨好宿舍的其他五朵金花，又是送礼物，又是请吃饭。渐渐地，佳佳也有点心软，毕竟他们以前有过很多美好的日子，可是有时一想起那件事，佳佳忍不住对他横眉冷对。结果，女孩子们都站在洋洋那边，指责佳佳不该那么飞扬跋扈，老三说得最直接：“人家不就是今年没考上嘛，你就那么趾高气扬，明年人家考上清华北大，看你还威风不？”佳佳真是有苦难言。

　　洋洋要离开北京的那天晚上，他又提出性要求，起初，佳佳斩钉截铁地拒绝，后来在他的央求下也就半推半就了，她有种无可奈何的想法：“反正是他的人了，就随他去吧！”

　　笔记按：在遭遇这样的事件之后，佳佳的孤独、对人怀疑，甚至抑郁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她完全丧失了将这一事件述说的能力。对于洋洋的不停忏悔，佳佳很难表达自己“不被尊重”的愤怒；对于缺乏性教育的家庭，对于将女儿看成纯洁天使的父母，佳佳很难向他们求助；对于周围对爱情纯真向往的室友，那些被洋洋外表和表现迷惑的室友，佳佳更难以说出心里话。她也非常担心，如果自己说出实情，别人会将其视为异类。所以，佳佳心软了，甚至有“反正已经和他做过了，就是他吧”的想法，这才导致了节日期间的和好，发生了她虽不情愿但也参与了的性行为。

　　佳佳不爱洋洋了

　　两个月后，佳佳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立刻给洋洋打电话，让他来北京陪她去堕胎，未曾料到，洋洋说他来不了，因为上次来北京，偷拿了家里1万块钱，现在零花钱被父母控制得很紧，甚至没钱买火车票。

　　洋洋在那边不停地解释道歉，佳佳听不下去，啪地挂了电话。她突然想到高中的好友琳琳，在另一个城市读医科大学。她想，去找琳琳，一是有个依靠，二是可以躲过在北京医院碰到同学和老师的危险。

　　于是，一个周五的晚上，她坐夜车去那个城市，周六，在琳琳的陪同下做了堕胎手术，周日，又赶火车回北京。不知道那天的火车票为什么那么紧张，佳佳没有买到坐票，于是她一路四五个小时站了过来。她一边站一边想：这真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星期一是体育课，佳佳本想请假，后来还是去了，碰上800米练习。她抱着一种不知是自我毁灭还是自我惩罚的心情就去跑了，还没有跑到一半，就晕了过去。

　　佳佳觉得自己彻底不爱洋洋了，一想到他就觉得恶心。可是，她似乎又觉得自己丧失了去爱其他人的能力和权利。

　　她知道，同班同学小峰越来越明显地追求她，她也越来越被小峰所吸引，可是，她再也不敢向前迈一步，生怕小峰知道一切之后瞧不起她、离开她。有时候她自怨自艾地想，如果那一夜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了。

　　笔记按：美好的性爱是需要与安全性行为、合理的避孕措施相影相随的，然而，笔者对于近百名北京年轻人的访问显示，绝大多数初次性行为都没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当双重性标准和重视女生的贞洁的观念依旧盛行之时，女生要付出格外的努力和代价去追求并彰显自己的情欲表达和实践。